謝大郎的巢穴就在曲江池。曲江池在長安城的東南角,是長安著名的風景勝地,但是人煙稀少,幾乎沒有人家。池東是皇家園林芙蓉園,燈火通明,池西卻是一片空曠,謝大郎和十幾個無賴少年就在這里安家。
住得雖然不怎麼樣,好酒卻不少,謝大郎拿了一瓶劍南燒春,夾著兩包牛肉,帶著李再興繞著曲江池走了一段路,在池邊一個涼亭上坐下。那些接到謝大郎通知,操著家伙準備廝殺的少年一看這架勢,都面面相覷,不知出了什麼狀況,愣了片刻,各自散去了。
謝大郎端起酒杯,指著波光粼粼的池面,笑道︰「別看現在冷清,再過幾日,這里便熱鬧了,特別是上巳節,就連我們兄弟都要避一避,給那些游春的騰地方。」
「屆時大郎也要收保護費麼?」
謝大郎「噗」的一聲,將嘴里的酒全噴了出來。他轉過頭,借著遠處的微光,打量著李再興︰「李兄,你拿我開心麼?到這里來的宿營的非富即貴,連韋三郎那樣的紈褲都不敢放肆,你讓我去收保護費?」
「看來大郎的志向還不夠大。」李再興笑道,舉起酒杯,和謝大郎踫了踫,一飲而盡。謝大郎看著李再興,忽然笑道︰「你不怕我下毒?」
「就算有毒,毒發之前,我也能擊斃你們,不會虧本的。」
謝大郎無語,半晌才挑起拇指,贊道︰「你夠狠,非我能及。」
李再興暗自苦笑,心道我夠狠,不計後果,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明天。我究竟是誰,不知道,也許在長安一露面就被人盯上了,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殺死在角落里。退一步說,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大夢,也許哪天醒來,我就躺在二十一世紀青藏高原冰冷的凍土上,大唐之行不過是黃粱一夢。對我來說,每一刻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刻,我當然敢搏命了。別說韋三郎,就是皇帝老子在我面前,我都敢一槍挑了他。
「人生百年,誰能不死?」李再興端起酒杯︰「要活就活得盡興,要不然還做什麼游俠。」
「話雖如此,真正能像李兄看得這麼透的又能有幾個。」謝廣隆長嘆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男兒本當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丈夫自當建功立業,封妻蔭子,贏得生前身後名,那才叫痛快。如果就這麼死了,我是不甘心啊。」
「想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為何不去邊關從軍,卻在這里做個游俠?」
「你以為邊關想去就能去?」謝大郎撇了撇嘴︰「關山萬里,即便是最近的範陽也有四五千里,沒有路引,就不能在官家驛館食宿,僅是一路上的飲食花銷就讓人頭疼,更何況白身從軍,沒有鞍馬甲冑,想要立功何其難也。也許走不到邊關,我就成了路邊的餓殍。」
「你控制著京師的游俠無賴,連這點錢都沒有?」
謝大郎沉默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充滿了自嘲︰「我是收了不少錢,可是也有一幫兄弟要養活。兄弟們沒有正業,又不肯委屈了自己,每天都要喝酒吃肉,听曲觀舞,花銷頗大,存不下幾個錢。」
「怕是還要拿出一大部分孝敬人吧。」李再興道︰「如果孝敬不到位,坊里的武候不會那麼客氣。」
「這是自然。」謝大郎長嘆一聲,神情郁結︰「我收來的錢,有七成倒是進了他們的口袋。縱使如此,還要陪著小心,稍有不周到,便有性命危險。」他瞟了李再興一眼,苦笑道︰「除了官家的盤剝,還有同行的眼紅。李兄昨天剛到京師,今天就來搶我的地盤,是不是太急了些?」
李再興哈哈一笑,把接管菩提寺安全的情況說了一遍。「其實我對你的生意沒什麼興趣,只是職責所在,只能出此下策。今天已經是初三,四五天時間,我可沒辦法把那些和尚訓練成高手。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找到你這個賊首,才好辦事。」
謝大郎听了,頻頻點頭︰「李兄爭的是地盤,用的卻是兵法,莫非是將門之後?」
李再興苦笑道︰「不瞞大郎說,我是在寺廟里長大的,不知道父母是誰。」
「是嗎?」謝大郎放下酒杯,撓了撓頭︰「如此說來,我們倒是同病相憐了。我也不知道父母是誰,流落四方,學了些武藝,前些年到京城來,本想憑本事考個武舉,為國效力。不料如今武舉不僅要考武藝,還要交納家狀、保狀,我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只好流落京城,憑著拳腳混口飯吃。」
「這京師諸坊的游俠,都是被你打服的?」
「哪有這麼容易。」謝大郎苦笑道︰「我這等身份,只能和張萬這樣沒家世的游俠兒廝混,像韋三郎那樣的世家子弟,哪是我敢惹的。今天早上听說有人在城外殺了韋三郎的人,搶走了他的錢,我就特別佩服,不曾想卻是李兄你干的。」
「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李再興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既然大郎也有難處,我也不勉強。菩提寺該出的錢,我一個不少的送到你的手上。不過這錢不是白拿的,若是有人到菩提寺生事,我也會來找你謝大郎,到時候少不得要見個高下。」
謝大郎搖頭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說平康坊的生意是你的,就不會再去收一個錢。我明天就和張萬等人說清楚,他們要是願意跟你,你就賞他們一碗飯吃,若是不願意,我自給他們另尋出路。只是……」
謝大郎猶豫了片刻,有些慚愧的說道︰「我只能管束我的兄弟,其他人去鬧事,我可管不了。」
「還有其他人?」
「嘿嘿,長安城這麼大,游俠兒沒有一萬也有幾千。東市油水豐厚,平康坊是長安城最著名的風流地,這兩處不僅是游俠兒們覬覦的目標,也是權貴們眼中的肥肉,他們不便出面,自然要培植一些勢力來分肥。我一個外來戶,又無根底,豈能一手遮天。」
李再興撓撓頭,有些失望。本來以為找到謝大郎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現在看來想得太簡單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謝大郎說得也對,這麼大的油水,怎麼可能讓他獨吞了,不知道多少人盯著這里呢。
「還有誰會到菩提寺來生事?」
「長安寺觀不下百余座,菩提寺不顯山不顯水,本來不會有人看中。只是菩提寺和李相走得太近,難免會遭人忌恨。那些人動不得李相,就把怨恨轉移到菩提寺來,這其中以楊家豢養的洛陽幫實力最強。領頭的姓裴,好像是河東裴家的支系,據說有千斤之力,一身好武藝,李兄要小心些應付才好。」
「洛陽幫?河東裴家?」
「對啊,楊家和裴家走得很近的,楊釗的夫人出自河東裴氏,虢國夫人嫁的也是河東裴氏。」
「我知道了。」李再興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謝大郎又提醒道︰「李兄,河東裴氏也不是鐵板一塊。平康坊的故相裴光庭所屬裴氏便不和。」
李再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謝大郎一眼,嘴角歪了歪︰「大郎既然知曉,何不主動出擊,告訴我,是想拿我當刀使?」
謝大郎被李再興識破心思,老臉一紅,干笑了兩聲。
李再興又走了回來,繞著謝大郎轉了兩圈,臉上帶著壞壞的笑。謝大郎心虛的模了模鼻子,不知道又被李再興看出了什麼,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
「謝大郎,我打倒張萬時,張萬說要出坊找你,可是前後不到半個時辰,你就來了。從平康坊到這里近十里,來回二十里,又是在夜間,不時躲避巡街衛士,你出現得也太快了。依我看,你本來就在平康坊中吧?」
謝大郎面色一窘,無言以對。
「我看到你的時候,你站在李林甫宅東的坊牆上。李林甫人稱奸相,沒有幾個人提到他時會如此尊敬。你卻口口聲聲稱為李相,又一心攛掇我和楊家支持的裴氏作對,不免讓人遐想。謝大郎,你不會是李林甫指使,剛領了命令出來吧?」
即使是在夜色之中,謝大郎也有些面皮發燙,他連忙解釋道︰「李兄誤會了,我只是見李兄初來乍到,不熟悉長安的情況,想提醒一二。我是一介布衣,哪里能和李……林甫扯上關系。若真有這樣的靠山,我又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一介布衣,也能在長安游俠兒中稱雄一時,我看你也不簡單。」李再興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來頭,我沒什麼興趣,我見你豪爽,願意交你這個朋友,可你若是把我當傻子糊弄,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謝大郎一怔,強笑道︰「李兄言重了,我怎麼敢李兄面前賣弄。」
「知道就好。」李再興大步遠去,聲音遠遠的傳來︰「若是朋友,就幫我模清姓裴的行蹤,我想約他談談。」
謝大郎大喜,揚聲道︰「李兄放心,一有消息,我便去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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