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上) 第二章

作者 ︰ 季可薔

兩個小女生追追打打,鬧在一起,不一會兒,江雪綁好的雙馬尾便被蔡雅嵐弄亂了,蕾絲洋裝系的蝴蝶結也被扯開,形容看起來不免有些狼狽,可一顆心卻是快意飛揚。

重回童年,重新面對這個好朋友,重新像個孩子一樣玩樂嬉鬧,她覺得好快樂,快樂得眼眶不禁泛紅。

「妳怎麼了?怪怪的。」蔡雅嵐注意到她微腫的眼眸,不再鬧她了,嚴肅地攏眉。「妳這幾天都沒來學校,該不會一直躲在家里哭吧?小隻果死了,妳很難過對吧?」

「嗯,我是很難過。」可已不是為了那只伴了自己三年的寵物狗,而是為了她荒唐的半生所失去的一切。

「別難過了。」蔡雅嵐坐上貴妃榻,將她攬進懷里輕輕安撫她。「叫妳爸爸再買一只狗狗給妳就好了。」

「唉,怎麼妳和珠姨講的都一樣?」

「妳不想要嗎?」

「不想。」她搖頭。其實這個家里很快就會有一只大狗光臨了,還有一個落拓寂寞的少年。

想著,江雪既心酸又甜蜜。

「好了,別說這個了。」蔡雅嵐率性歸率性,也有細心體貼的時候,她轉開傷感的話題。「要不要猜猜我帶了什麼禮物給妳?」

江雪愣了愣,仔細回憶,卻想不起好友這次究竟送了什麼禮物給自己。畢竟對她而言,那已經是兒時往事了,很多記憶都已模糊。

「是妳最想要的東西喔!」蔡雅嵐提示。

她最想要什麼?江雪怔忡。現在的她想要什麼,她很清楚,但九歲的她想要什麼呢?

「當當!」蔡雅嵐獻寶似的捧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妳拆開來看看。」

江雪接過禮盒,拉開緞帶,拿拆信刀輕輕挑去封口處,小心地拆下包裝紙,打開盒蓋。

層層迭迭的泡棉里,護著一個流轉著璀璨色澤的水晶雪花球,球體里的世界飄著潔白的細雪,兩個穿著漂亮斗篷的小女孩同心協力堆著一個雪女圭女圭。

「上次妳到我家看見我媽送我的那個雪花球不是很羨慕嗎?那個球里是我和我哥,妳看看這個球里是誰跟誰?」

江雪怔怔地睇著雪花球,球里手工雕就的兩個小女生女圭女圭眉目宛然,活靈活現。「是我……和妳。」

「對,就是我和妳!」蔡雅嵐一拍手。「好看吧?這是我請人特別訂做的,紀念我們兩個的友情。」她頓了頓,笑道︰「這個送給妳,江小雪,妳可得給我好好收藏喔!以後我們永遠都要當好朋友。」

原來是這個雪花球,原來是這個後來她不曉得放到哪里去了的雪花球,她弄丟了這個雪花球,也弄丟了她們的友情……

江雪心口一緊,驀地抱緊雪花球,也抱緊送她雪花球的好朋友。「蔡小嵐,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好好收著的。」這次她絕不會再弄丟了。「謝謝妳送我這個,謝謝……」

「干麼啊?」蔡雅嵐被她的反應弄得有點尷尬。「有這麼感動嗎?只是一個雪花球啊!」

可對她而言,這雪花球的意義不僅僅只是一個生日禮物。

江雪定定心神,收拾過分沸騰的情緒,她揚起頭,對好友燦爛一笑,那笑顏如春花盛開,風情無限。

蔡雅嵐看傻了,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吼,妳今天真的怪怪的耶!我被妳弄得都起雞皮疙瘩了。」

江雪一凜,她的確有點太激動了。

想著,她斂了笑顏,撥了撥亂發,坐正身子,神情轉為認真而肅穆。「蔡小嵐,有件事要麻煩妳幫我。」

「什麼事?」蔡雅嵐好奇。

「就今天晚上的慶生宴,我要失蹤一下。」

「嗄?!」

雨,不停地下。

傅明澤拖著疲乏的步履走在路上,身旁伴著一只流浪狗,他看著陰雨綿綿的天空,看著前方彷佛延伸到宇宙盡頭的道路,怔了怔,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陣咳,咳得他胸口悶痛,咳得五髒六腑都像移了位,咳得他對自己的未來更加不抱希望。

又餓,又冷,又生了病,前途茫茫。

他大概快死了吧!

死了也好。他嘲諷地扯了扯唇,摀著幾乎喘不過氣的胸口,慢慢蹲坐下來。

身旁的流浪狗倚著他的腿,嗚嗚地叫,望著他的眼珠隱隱帶著乞憐。

「對不起啊,灰灰。」他粗喘著低語,模了模狗狗髒兮兮的頭。「不該讓你跟著我的。」

跟著他沒飯吃,只能翻垃圾桶里的殘羹剩肴;沒地方睡,只能將就蓋著報紙睡在路邊。

「希望能找到願意收留你的人。」他喃喃說道,又替狗狗順了順糾結的毛。「唉,能幫你洗個澡多好!」

狗狗需要洗澡,他也需要,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發臭發霉了,難怪每個路過的行人都對他投以嫌惡的眼光。

他習慣了。

十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失蹤,他被接到社會局安置,跟著被送到寄養家庭,過的就是到處惹人嫌的生活,養父不如意時便打罵他,養母只當他是家里多的一個勞動力,兩個姊姊拿他當佣人使喚。

他們都不喜歡他。

就連在學校,他也是同學們欺負的對象,因為他穿的制服不合身,還總是縫縫補補,又從來不交營養午餐費。

偏偏他很聰明,功課很好,不需要什麼時間溫習,輕輕松松便能考一百分,導師因而對他有幾分憐惜,自願幫他交餐費,偶爾也訓斥同學不該排擠他,結果惹來同學們更厭恨他,罵他愛裝可憐打小報告。

原本他也想就這麼忍氣吞聲過下去,直到自己長大了,真正能獨立自主的那天便瀟灑地離開。

哪知道某天他放學回到寄養家庭,意外撞見養父意圖性侵自己親生女兒,他發狠救了那個姊姊,不僅遭到養父當場毒打一頓,後來鬧到警局,姊姊竟反過來幫著養父控告他施暴。

社會局的志工趕來探視,為了繼續領取每個月的寄養費,養父裝出慈父的姿態對志工表示自己願意原諒他,志工叔叔還好生勸導他一番,教他不要因為自己被親生母親遺棄就憤世嫉俗,養父養母如此疼惜他,他應當好好孝順長輩。

他听了不禁笑了,笑聲震動了警局,養父和姊姊都罵他瘋了。

瘋的人到底是誰?他愈笑愈夸張。這真是個荒謬的世間!

他決定離家出走,默默地存錢省吧糧,衣服也收拾了幾件,就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他在書包里裝了自己所有的家當,踏上不歸路——

真是個傻瓜!

傅明澤雙手環抱陣陣發冷的身軀,默默嘲諷自己。

一個十三歲不到的男孩竟妄想自己能在這殘酷的社會上自立自強,他才出走沒幾天,錢就被搶了,衣物被偷了,還差點被打斷腿,賣到乞丐集團,好不容易逃出來,又因饑寒交迫生了病。

人生,真沒意思!

他一步一踉地,慢慢走向山腳下一間廢棄的農舍,這是兩天前他和灰灰一起發現的,雖是外表殘破不堪,屋瓦也缺了好幾塊,但勉強能遮風擋雨,給他這種流浪兒住正好。

來到門口,灰灰彷佛察覺到什麼異樣,鼻頭嗅了嗅,隨即喉間也發出嗚嗚嗚的低吼。

傅明澤听得出來,這是灰灰表達警戒的吠聲。

難道里面有人?他神智一凜,忙用食指抵住唇,示意灰灰噤聲,接著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踏進屋內。

這屋子廢棄多年,自然沒有接電,可此時卻點著一盞露營燈,照亮屋內。

一個小女孩蜷縮坐在角落,雙手被捆綁在身後,嘴里也塞著一條手帕。

傅明澤驚異地打量這個憑空出現的小女生,她長得很漂亮,清清秀秀的一張臉,頰色潤澤粉紅,宛如春天開在枝頭的櫻花。

她綁著雙馬尾,發尾俏皮地晃蕩著,身上穿著蕾絲洋裝,雖是狼狽地蜷坐在地,整個人依然精致得如同洋女圭女圭一般。

他望著她,忽然想起一個多年未見的女孩——

小清。

小時候住在鄰家的女孩,比他小上兩歲,總愛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後頭,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喚著。

他們倆的家庭都不幸福,小清的爸爸早死,媽媽病重,而他的父親不如意時便會對他和母親施暴,兩個孩子頗有同病相憐的味道,像受傷的小動物似的依偎著彼此尋求安慰。

她可愛又乖巧,他把她當自己親生妹妹一般疼。

在他被社會局接走前幾天,小清也被她阿姨帶走了,听說她姨父家相當有錢,由于唯一的獨生愛女車禍去世,阿姨心碎欲絕,她的丈夫不忍愛妻憔悴,才決定收養和女兒長得有幾分神似的小清。

跟他分別那天,小清哭得很傷心,一直抱著他不肯走,說自己永遠也不要離開明澤哥哥。

但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想著,傅明澤不禁有些怔忡,小清到了那個富貴的家,打扮起來應該也會跟這小女生一樣像個小鮑主吧!

灰灰對小女孩吼吠,霎時驚醒傅明澤迷蒙的思緒,他皺眉,以手勢制止。

「灰灰,別叫!」

他以為小女孩會被狗狗嚇到,至少也會有一點嫌棄,但她只是緊盯著他,眼神流露出一種復雜的情緒。

那里頭沒有恐懼,沒有慌張,只有星星點點的亮光,一絲絲彷佛恍如隔世的憂傷,痴痴纏纏中又似帶著幾分喜悅與期待。

一個小女生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傅明澤懷疑自己看錯了,但他無暇多想,這孩子看來是被綁架了,歹徒該是以為這間空屋沒有人會來,便暫且將她丟在這里。

萬一那個綁架犯回來可不妙了。

傅明澤心念電轉,迅速做出決斷,朝灰灰使了個眼色,拍拍牠的頭。「你去外面守著,如果有人來了就提醒一聲。」

灰灰在街頭流浪久了,也是聰明且機警,乖乖地晃到門口,負責守門。

傅明澤這才蹲下來取出小女孩嘴里的手帕,手帕才剛拿下,她立刻張嘴想說話,卻因不舒服而嗆咳起來。

「妳是誰?怎麼會在這里?」他低聲問。

她好不容易止住嗆咳,又用那奇異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雙眸方逐漸恢復清明。「我……被人綁架了。」

他點點頭,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那綁妳的那個人呢?」

「他說忘了買吃的,剛剛去買了。」

「他去了多久?」

她愣了愣。「不知道,大概五分鐘吧。」

傅明澤在腦海推斷情勢,離這里最近的便利商店開車也就差不多五分鐘,那人應該快回來了。

萬一那人回來,別說救這個小女生,連他自己可能都逃不了。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

女孩見他轉身就走,不可思議地睜大眼楮。「喂!你……你不救我嗎?」

他沒理她,繼續往前走。

「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她嗓音尖銳微顫。

他回過頭,與她四目相對。「為什麼不能?」

江雪心口一緊。

這雙澄澈清亮的眼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可當時年幼的她只看出他眼神的淡定,卻沒看出這樣的淡定隱藏著更深更復雜的意義。

沒有希望,也不絕望,就只是完全的淡漠,完全的不在乎。

就連自己的生死他都置之度外了,又哪里會管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早已放棄了追尋生命。

究竟是經歷了多少滄桑,才會讓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擁有這般的眼神?

她想哭。

為什麼前世的自己對他的過去從來問都不問,沒有一絲絲關懷?

她只自私地想到自己,只想著自己有人陪、有人保護,卻沒想過他心頭早已傷痕累累。

對不起,明澤,對不起……

她在心里道歉,眼眶紅了,淚光瑩瑩。

看在傅明澤眼里,卻以為她是驚懼著,心下一軟。「妳別怕,我只是想去叫警察來。」

「警察?」她怔了怔,眼珠轉動著。「這里離警察局那麼遠,等你找到人來,我說不定都被撕票了。」

他挑挑眉。「那人打電話跟妳家里要錢了嗎?」

「還沒。」

「那妳放心,沒那麼快撕票的。」

他這算是安慰她嗎?江雪咬唇,不知怎地,她覺得他話里有種漠然冷情的意味,似是在譏諷她。

她深吸口氣,裝出一副撒潑樣。「我不管!我要你馬上幫我解開繩索,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

「妳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你快帶我走!」

兩人的爭執似乎嚇著了灰灰,在門口叫了幾聲。

傅明澤皺眉,驀地想起自己救了那個差點被親生父親強暴的姊姊,卻遭對方反咬一口。

這世上做好事未必會得到感謝,說不定反惹來一身腥,這種事他可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傅明澤猶豫不決,江雪同樣也是心神不寧。

置身這間殘破的舊屋,她實在無法冷靜,她和傅明澤初次相遇是在這里,而上一世他也是在此喪命,兩人的開始和結束都在同一處,冥冥當中難道真有天定的命數?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連一秒鐘也不願意多留,她好想快點離開……

一聲細細的哽咽驀地從江雪唇畔逸出。

傅明澤倏然醒神,望向面前這個眼眶泛紅的小女孩,剛剛那聲哽咽分明是她發出來的,可現在她卻是緊咬著自己的唇,一臉倔強的模樣。

傅明澤心弦一動,不再與她爭論,轉到她身後替她解開繩索,但那繩子纏得死緊,他一時解不開。

「要是有把刀子就好了。」他喃喃,看看周遭,撿起一支空米酒瓶,往地上一砸,挑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玻璃碎片,開始割繩子。

玻璃片用得不順手,他又割得急,不小心在自己手指上割破一道口,他吭都沒吭一聲,轉頭喚灰灰過來,命令牠幫忙咬松繩子。

狗的利牙加上玻璃碎片,好不容易弄松了繩頭,他迅速解開那道結。

「好了,妳可以站起來了。」

江雪聞言起身,一面搓揉著疼痛的手腕,一面望向他,驚見他手指正滴著血。「你受傷了!」

「沒事,快走。」他一手提起露營燈,另一手將她往外推。

兩人一狗躲躲閃閃地走在潮濕的山路上,她走在他身後,一只小手拽著他衣袖。他垂下眼,看了看那只和骯髒污穢的自己十分不搭的瑩白小手——

她,不嫌他髒嗎?

「我家就在半山腰,你救了我,我家人一定會好好謝你的。」

她軟軟地說道。他皺了皺眉,還來不及說什麼,一輛轎車忽然駛過來,車燈刺痛了兩人的眼。

該不會是那個綁架犯回來了吧?

傅明澤一凜,直覺便抓起江雪的小手,帶著她往山上沒命地跑,藏進附近的草叢里。

車子停住,有人下車。

傅明澤感覺身後的小人兒動了動,似要開口說話,急忙反身用手摀住她的唇。「噓,別出聲。」

「嗯……」她不安分地扭動著。

這女生想死嗎?

傅明澤正懊惱,江雪已扯下他的手,帶著甜甜水果香的呼息吹向他貼得極近的臉。

「那是我家的車……」

話語未落,一道清脆的聲嗓猶豫地揚起。

「江小雪,是妳嗎?」

「是我!」江雪起身朝草叢外招手。「蔡小嵐,我在這兒!」

原來是她認識的人。

傅明澤不及放松精神,胸口便因跑得急了,一時窒悶喘不過氣,不禁咳嗽起來。

「喂,你沒事吧?」江雪小臉蒼白,焦急地望向他,若不是身高太矮,小手就要撫上他的背替他拍拍順氣了。

他看著她,待呼吸平順了才對她微微扯唇。「我沒事。」

「你……」清亮微紅的眼眸直直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她才低聲問︰「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他也很想問自己,或許是因為听見她那明顯壓抑的哭嗓,他忽然覺得胸口……有點痛。

那痛,隱隱約約的,並不分明,但已足夠讓他拋開遲疑,拖著病體強撐著帶她逃離。

沒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還跑得動,也不知哪來的力氣。

傅明澤自嘲地尋思,喉嚨一癢,忍不住又咳起來,一面咳一面感覺腦門疼痛不堪,像是瞬間被抽光了氧氣——

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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