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廟四周荒廢已久,原本十分寂靜,玉環卻听見外面傳來奇怪聲響,像是馬蹄聲,又像是鐵鏈摩擦的聲音,由遠而近直逼過來。
「別看。」玉環想查看門外,韋平卻擋住她的視線,拉著她站起來,不由分說將她拉到她的身軀旁。「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韋……」
「噓。」韋平伸出一指按住她的唇,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的視線。「你听我說,不論多久我都會等下去,所以等你的時間到了的時候,記得一定要來找我。」
廟外的聲響愈來愈大、愈來愈近。玉環顫著唇,想對韋平說「我想跟你在一起,在哪都可以」,韋平卻一直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不用為我擔心,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韋平溫柔而堅定地望著玉環,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嘆息似地道,「我等得起。」
「韋……」玉環正要開口,突地一陣破門聲傳來,她還來不及看到韋平身後的情況,就被他重重地推了一把——
玉環被韋平推了一把之後就失去了意識,待她掙扎著起身之時,才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肉身上。
四周一片寂靜,哪有韋平的身影?
「韋郎!韋郎……」玉環急得不斷哭喊,沉睡多時才剛蘇醒的身軀卻沉重得連聲音都發不太出來,她只能用崽貓啜泣般微弱的聲音,無助地哭喊著丈夫,耳畔仿佛還回蕩著韋平最後交代的話語。
……不用為我擔心,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我等得起。
手銬、腳繚……韋平可以說是被五花大綁捆回了冥府。除了稍微能走、能夠說話,綁得著實與粽子差不多。
綁成這樣倒不冤枉。韋平犯的罪,不論是私放枉死城居民、讓已死之人還陽,還是火燒佛塔,這一項項、一樁樁,哪個不是滔天大罪?原本該立即受審,偏偏最近不知出了什麼事,整個冥府里居然連一個能主事的都沒有,只能將韋平暫且關押起來,等候主事者回來給予發落。
韋平被關進了重牢里,誰都不給探望。
歷來會被關進重牢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別人听了要進重牢,那可都嚇得站不直,十個有九個半是被拖進去的!哪像韋平,听到要進重牢也是不驚不懼,身子一彎自己爬進去了。
有鬼差見韋平著實反常,忍不住問他,「你不怕嗎?」
「怕什麼?」韋平躺在地上,遠看像只翻了肚的蠶蟲,反問那鬼差。
「你犯的可是重罪,別逞口舌之快。」鬼差警告他不要胡亂說話。
「也許我注定合該犯下這些滔天大罪呢?」韋平又問。
「我呸!」鬼差啐了他一口,滿臉不屑地走了。
鬼差以為韋平亂說話,但韋平心中卻清楚,他並沒有亂說話。他這一生,的確就是要來擾亂一次天理循環。
在廟里的時候,韋平弄懂了幾件「阿灰」一直沒弄懂的事。好比……
為何阿灰會一直守在忘川旁?
為何阿灰始終不懂自己為何而等?
為何阿灰見到沿岸開去的彼岸花會想到火海與血海?
還有阿灰的灰衣、灰發,與臉上的疤究竟何來?
一切的一切都很簡單,唯一的理由就是「阿灰」本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存在,相同的「韋平」也不是。只有他們兩人的記憶融為一體,「他」的記憶才會完整。
南山居士曾警告過他,天理循環自有定數,打破定數會遭天譴!
韋平確實打破了天理循環,而他遭受到的天譴就是被拿走命中的因果。
必須要有打破天理循環的韋平,才會有被罰守忘川的渡夫阿灰,必須要有守川千劫的阿灰,才會有轉世成人的韋平。
韋平與阿灰之間,沒有因、沒有果;同時卻也皆是因、皆是果。
韋平與阿灰的時間無法分前後,但有一點韋平很清楚,那就是玉環不能跟著他回來,因為阿灰身旁沒有這個人。
他們的每一個舉動不止能影響未來,也能影響過去。因此玉環若跟來就會破壞原本既定的循環因果,到時他們別說相守,能不能相識都是問題。
會發現這之中因果混亂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南山居士給他貼在空廟門上的那張符。
空廟中,韋平在找不到自己的身軀時將整間廟里外查了一遍,發覺四周地勢改變、房屋風化,顯然過了極為漫長的時間。
韋平因而判斷出那道靈符只能切開人世空間、無法切斷時間,所以地形、房屋與韋平的身驅不斷受到時光侵蝕消磨。房屋是土石建造自然留得久,韋平的身軀怕是消磨得連骨頭都不剩。
廟中只有玉環的身軀與她身上的衣物受金丹保護不損不壞,因此韋平大膽猜測玉環命不該絕。
在弄懂這些之後,韋平不再害怕。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久的刑期,但他知道只要等下去,他一定能再見到玉環。因為他們之間——
情,不為因果;
緣,注定生死。
冥府里有條河,分隔此岸與彼岸。河岸上有個灰衣灰發的擺渡人,大家總叫他阿灰。
阿灰總是穿著灰衣、頭戴斗笠,斗笠下隱約可見灰發。肌膚倒不顯老,只是右耳下一塊疤有些嚇人。
他鮮少主動說話,一開口嗓音沙啞,語氣平淡,倒容易讓人心情平和。
阿灰本姓韋、單名平,很順耳的名字,可惜沒什麼人喊。
當年韋平擾亂天理循環,被抓回冥府,所受刑罰便是漫長的勞役,在忘川旁為人擺渡,不知何時刑滿。
韋平乖乖接受了刑罰,千年萬年守在忘川邊為人擺渡,生生把自己從韋平等成了阿灰。
沒事的話大家不愛來忘川,所以阿灰平時大多一個人。有人曾問他,「你一人在此孤不孤單?」
阿灰輕輕道,「不孤單。」
那人又問,「何以不孤單?」
阿灰回道,「心里想著妻子,不孤單。」
阿灰不孤單,因為他雖是一個人,心中卻始終有妻子在身旁。真正孤單的,是心里空蕩蕩,無人可想。
阿灰痴心,歲歲年年、暮暮朝朝,地老天荒地等著他心愛的妻子。
有人看他等得實在太久,便問他,「你妻子會來嗎?」
阿灰听了也不氣惱,只答道,「會來的。」
「何時來?」那人又問。
「不知道。時間到了她就會來。」韋平的聲音淡然而堅定。
阿灰等得太久,看盡痴男怨女。能勸的他就勸,勸不動的就隨他去。
一日,岸邊來了個小娘子,左顧右盼、不肯上船。阿灰苦勸多時無果,最後那小娘子為等得夫君,立誓願化為石,只盼能等盡海枯石爛。
之後小娘子如願化成了忘川旁的一顆石。
等啊等……等啊等……與阿灰一般,千秋萬載地等下去。
忘川旁有無數石子,沿著河岸向天際鋪去,無邊無際,數也數不過來,全是痴情人的化身。
拾起一顆細看,能見到石上刻著某某人的名字。
自陽間歸來之後,阿灰除了擺渡又給自己多找了一份工作。他每天在岸邊撿石頭,小心將石上的泥土給擦干淨,好讓有心人看清石上的名字。
眾人都笑阿灰傻。這忘川旁堆了何止千年,積了何止千萬,他就是日日擦也不過杯水車薪。
更何況,一個人若能被記得,如何會等成石?若早被遺忘,又等誰人來尋?
阿灰不答話,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沿著河岸擦過去。因為他終于明白,河岸邊這些灰撲撲、不起眼的一顆顆石子,都是無數個阿灰。
他們等的不是千秋菩提,他們等的是一個人、一句話,一聲……
「韋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