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玖前世進宮五年,盛寵便有三年隨侍景元帝,早模清了他的習慣愛好,更不要說聲音,即便是一聲噴嚏,她也能馬上分辨出是皇帝的,還是其他人。
所謂近鄉情怯。
她不是沒有想過與景元帝再見的情形,千種百種,可她從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他高高在上,而自己狼狽不堪的狀況下相遇。
她是倒了大霉才會重生!
「陛下問你話呢。」旁邊尖細的聲音提醒。
謝玖如夢初醒,連忙下跪請安。
可她忘了自己是站在水里, 地一聲跪下,嘴巴便到了水面下方,一開口便連喝了兩三口。
景元帝顧宜芳再忍不住,放聲大笑,只覺晌午在朝堂上受的鳥氣頓時一掃而空。
「快扶她上來。」
太監呼拉拉下了水,七手八腳地將謝玖扶上了岸。
「你是哪個宮的,怎麼跑至此處……泅水?」顧宜芳見她方才在池中一陣撲騰,現下臉上又無悲色,不似想不開自殺,是以有此一問。
謝玖雙頰發燙,顧不上整理儀容,連忙跪拜請安。
「臣妾寧安宮謝玖,拜見吾皇,萬歲。」
顧宜芳笑容僵在嘴角,寧安宮謝玖,其父乃第三任世襲梁國公謝安,現任正一品左都督。印象中,她眉目如畫,楚楚動人,雖算不得絕色美人,卻也絕不是面前這個樣子——水澇澇的,面容青白,眼眶發黑,發絲凌亂,如水草一般纏著她還算修長的脖子。
足有好半天的功夫,皇帝自認強大的心志才算從打擊中稍稍恢復。
「謝……」他知道她的份位是美人,可那兩個字卻怎麼也叫不出口。「謝氏,你為何到此處,還未回答朕呢。」
謝玖才要回答,便覺鼻癢難耐,重重地打了個噴嚏,才道︰
「臣妾的簪子掉在這,想來找一找。」
顧宜芳再次語塞,「到池子里就為了找根簪子,你知道現在是幾月天吧?」
這也是她想問那女鬼的,謝玖忿忿地想。
可是,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解釋了她這個任誰都看起來荒唐的行為。她現在肯定皇帝沒有听到**關于她的任何傳言,否則一定認定她就是個瘋子,將她一腳踢進冷宮。
「回陛下,臣妾只是無事過來看看能否找到,誰知走到池塘邊,腳下一滑,就掉下去了。臣妾以為水深,游了兩下,誰知道……這麼淺。」
顧宜芳居高臨下望恭恭敬敬跪在面前的謝玖,總覺得是他記憶中哪里出了差子。
她家族乃武將出身,歷經三代始終受了些書香氣,不算學富五車,也愛小小賣弄下小才學。她家世好,知進退,剛入宮便承了寵,之後若非在皇後面前失了儀,肯定不只是現在小小的美人位。
以前,他以為這女子是受了寵,便無法無天惹怒皇後,現在看來,莫非當真不是恃寵生嬌……而是腦子有些不大好使?
回想她僅有的一次承寵,顧宜芳怎麼也想不起這女子當時的模樣。
只覺得和大多數妃嬪一樣,安靜柔順。
以及,無趣。
「你可知,前些天這池子里淹死了個宮女?」
是小槐?
謝玖猛地抬頭,正望見面前高高在上的皇帝。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年少的顧宜芳,前世她進宮時皇帝正是而立之年,氣質愈發內斂,喜怒極少形于色。如今他比那時要年輕個六七歲,朗目疏眉,英姿勃發。他有一雙比許多宮妃都大都漂亮的眼楮,即便知道他多情至斯,偶爾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被它迷惑。
幾乎只是一恍神,謝玖便清醒過來。所幸顧宜芳對妃嬪禮節方面並不苛責,一些小的過錯都是得過且過。
「臣妾在寧安宮極少出來,所以並不知情。」
顧宜芳右手虛抬,「平身吧。」
他繼續道︰「朕想你也不知,不然怎麼就直接跳進去找了呢。高洪書,叫人下去幫謝、謝美人撈撈簪子,我倒要看看是多名貴的物什。」
謝玖知道高洪書,他是皇帝身邊寵信的太監,自皇帝登基開始服侍皇帝,在她死前已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可謂風光無限。此人長袖善舞,深諳宮中生存之道,即便是不得勢的小宮妃,他也是不輕易得罪的。人前人後,都只忠實皇帝一人,甚至太後一度與皇帝對上,高洪書幾度卷了太後的面子,利用手下勢力狠狠清洗了宮中殘余的太後外戚勢力。
他此時大概二十七八歲,已經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在宮中說一不二。
他修眉細眼,長了個討喜的元寶嘴,嘴角向上翹,無論何時看上去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並不是名貴的簪子,」謝玖嚅嚅地解釋。「就是,就是隨便找找。」
「莫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顧宜芳輕笑。
謝玖卻不知是落了水之故,還是被他笑得發毛,忽地打了個冷顫。
其實,她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個的簪子,就听女鬼小槐一遍遍地說它有多重要,她的一生就只有這一點點美好的回憶之類的。早知道會遇到愛追根究底的皇上,她怎麼也要問個清清楚楚——
不,早知道會在這里遇到皇帝,她根本就不會來。
謝玖一邊在心里罵著令自己陷于如此境地的小槐,一邊想著要如何回答皇帝不停的追問。
要不要暈倒算了?這是個無論如何都說不清的一個問題。為了個簪子,一介宮妃跳進池塘去撿……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假裝暈倒,只見池塘中嗷的一聲哀號,太監們亂作一團,紛紛爬上了岸。
謝玖被慌亂的景象嚇到,下意識地稍稍向皇帝靠近,倒忘了裝昏一事。
「陛下。」最後被同僚扶上岸,臉色慘白的太監磕磕巴巴地道︰「小小小小人,池中——小人是想說,池中有、有、有——又有一具尸體——小人是說尸骨……全身上下只剩下骨頭了。」
說完,人立馬暈了過去。
高洪書連忙吩咐人抬了下去,偷眼瞄著皇帝,等待下一個指示。
「又有?」
顧宜芳眉頭緊皺,死尸也有成群結伴出現的?
「下去撈上來。」
場面出現片刻的安靜,高洪書躬身問道︰「陛下是否要召御林軍來?」
頂呱呱的一個好問題。
在場的太監在心里高高豎起個大拇指。上一次發現尸體便是著人來喚御林軍處理,即便如此,親眼瞧見那一場面的也都膈應了三五七天沒吃下飯。
他們只是小小的內侍奴僕,進宮是來服侍皇上和他女人,還有他爹剩下的女人的,不是來撈尸體的!
顧宜芳嗯了一聲,掃了一眼土色的謝玖。心里著實分不清她原本的臉色就是這般,還是被嚇的。
「謝氏,你先行回宮吧。」
謝玖如蒙大赦,連忙告退。
「等等,」顧宜芳上下打量了她半晌,有些不情不願地吩咐高洪書︰「謝美人濕漉漉地走回去,知道的她是撈她名貴的簪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自殺未遂呢。你去差人備了步輦,送她回去。」
因不是對謝玖說的,她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
高洪書不無可憐地瞧了眼這位「美人」,等步輦過來,再將人抬回去,估計風都能把她那一身的水吹干了。
明明是整治人的活兒,經過皇帝那張金口說出來,總好像帶著一股濃濃的施恩。
「謝陛下。」謝玖感覺頭一抽一抽地疼。
有死尸就代表有鬼,若她在皇帝面前一驚一乍起來,只怕就落實了她瘋子的事實,不僅僅是被禁足這麼簡單了……
「謝美人,」顧宜芳已經叫的很是順口,「方才朕見你在池中似乎嗆了幾口水,有沒有什麼不適啊?這里的水也不干淨。」
皇帝到底是幾個意思,不會只單純地膈應她吧?
謝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皇帝,這才發現顧宜芳離自己如此之近。
近到,她清楚地看到他那雙大眼楮里自己像水鬼一樣的臉。
她嚇的倒退一步,「臣妾,還好。」
顧宜芳點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六角亭。「要不,隨朕去亭中坐坐?步輦還要一會兒功夫才到。」
謝玖自然記得方才亭中那個白衣女鬼,不自覺地又退後一小步︰「那邊風大,臣妾……冷,還是不過去了。」
不只顧宜芳,連高洪書也驚訝地看向她。
顧宜芳愈發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梁國公謝安嫡女,安靜柔順,在他面前連眉頭都不敢皺一下。
是她吧?
「朕听皇後說前陣子梁國夫人想進宮見你,被你拒了。今日下朝,梁國公還問起你,似乎擔心你在宮中過的不好啊。」
謝玖前世與梁國夫人有過數面之緣,性情與真正的謝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聲不響,看著賢良淑德,卻是一肚子陰謀詭計,綿里藏針。
梁國夫人遞牌子進宮之時,正是她重生被鬼嚇的在皇後面前失儀之後,那時她被鬼纏自保都來不及,哪里有精力心情應付旁人?皇後派人來問,她不由分說就給推了。沒成想**進不成,梁國公卻在前朝插進一杠子。
謝玖只做沒听出皇帝話外的不滿,正要解釋,听得有人報說御林軍大將軍到,她便將話咽了回去。
果然,顧宜芳不再搭理她,召大將軍進了六角亭內。
謝玖站立一旁,低眉斂目,直等到衣服幾乎吹得半干,才等到步輦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