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開國皇帝顧無憂,原是前朝大將,在那個兵荒馬亂將星閃耀的年代,殺出重圍建立了大燕,在原京師鳳陽登基。歷經十幾年,傾半國之力新建都城,定名五常,取三綱五常之仁、義、禮、智、信之意,冀望大燕百姓都能以此為本,安居樂業。只可惜他臨死也未住進五常城,而是在他死後六年,由他兒子明英帝在此地君臨天下。
五常原是顧無憂做為鎮國將軍時的駐地,原名臨野縣。那時天下大亂,他便在此地起家,逐鹿天下。前朝偏安江南,屢受外族侵略,而五常偏北,有利于固守邊防。自顧無憂登基的第一天,鳳陽便只是他的踏腳石,五常才是他真正的選擇。
因為顧無憂尊黃老之術治國,自我節制,節儉去奢,在他主持下的宮廷建築,大氣磅礡,卻不奢華。
無數次,謝玖內心無比地感激遷都至此的顧無憂。
大燕建國經七帝八十余年,宮廷的鬼魂已經蔚為壯觀。若是仍在六朝舊都的鳳陽,她大概連閉上眼楮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眼前都是熙熙攘攘、排起長龍的鬼魂隊伍了。
夜晚,陰氣盛極,無數個夜晚,眼前飄來飄去的有頭無頭的鬼魂們擾的謝玖無法入睡。這個晚上洛妃不知去了哪,自高洪書走後,小槐也一改往日的聒噪,一只鬼安靜地蹲在牆角。
難得的一夜無事,謝玖好睡到天亮。
昨日花真奉命去見昭陽宮皇後身邊最得力的寧蘭,待她稟明謝美人想見梁國夫人之意後,寧蘭那張平淡的臉上已經露出淺淺的笑意,不只一口應承會適時向皇後晉言,並自稱代皇後尋問謝美人病情,表示若病好了,理應恢復問安禮。
寧蘭是朝陽宮的主管宮女,自皇後入宮便隨侍在側,可謂皇後身邊第一人,遠非一般宮女所能企及。花真何時看過寧總管和顏悅色的模樣,當下回到寧安宮便繪聲繪色地跟謝玖學了一遍。
謝玖自然知道,宮中女子日子閑的發霉,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傳的人盡皆知。前幾日皇帝親自駕臨,緊接著便派來御醫診脈,賞賜了不少補品,當晚,連身邊的太監總管高洪書也派來了寧安宮——雖然肯定沒人知道他來只是追查小槐一事——
如果不是她本人,她也會認為寧安宮謝玖是要得聖寵的樣子。
皇上既然是要寵了某人,皇後自然不好還將她當作瘋子禁足……
恢復日日問安,從長遠來看,于她是件好事。可只要一想到當初令她在皇後面前驚惶尖叫的昭陽宮女鬼,她就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那時她才重生了半個月。因原主兒是風寒臥床養病,她便索性裝了陣子病,也不出宮。但她已經完全了解了自己的異狀,了解了這種見鬼的體質。只是,她不可能躲在宮里一輩子,便挑了個大晴天去了昭陽宮問安。那天她大概去的早,只有三五個妃嬪先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自從知道自己見鬼後,她總是下意識地小心觀察周圍,生怕一個不小心被嚇的失了儀態。
皇後施施然出現,然後就見一錦衣宮女奉茶。
大燕宮廷等級制度鮮明,能著錦衣的都是主管宮女,她們是不做這種端茶倒水的事的。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宮女,只覺怵地一下全身冰涼,竟不知不覺地尖叫出聲。
那宮女身姿婀娜,一張臉卻燒的跟焦炭一般烏漆抹黑。眼楮白多黑少,沖她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齒似是煙薰般灰黃。
待謝玖回過神時,她已經滑下坐椅,癱軟在地。青釉刻花茶盞摔成三片,茶水則盡數潑在了前襟。她無法解釋說這是看到鬼後的自然反應,唯有將錯就錯,腦袋一搭,假裝昏了過去。
萬幸皇後沒有追究,只禁了她的足。
……只是如今解了禁,會不會又見到那個燒焦的女鬼?
花真和安春很是積極,謝玖一睜眼,她二人早已將頭飾衣物準備妥當。半個時辰後,梳妝完畢,謝玖幾乎是被架著就直奔了昭陽宮。
清晨,天空飄著淡淡的霧,走至對面亦看不清人的臉面。
謝玖原地復活般,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
「美人今天心情很好的樣子。」安春笑道。
「終于明正言順出來放放風了,我可都快憋的發霉了。」謝玖笑眯眯地說,深深吸了口霧氣昭昭的空氣。
「有了陛下的庇佑,以後美人就一切順遂了,想逛哪兒都行。守得雲開,見月明。」花真眉開眼笑。
「花真的嘴巴可真甜,人長的也甜。」
花真美滋滋地道︰「多謝美人夸獎,奴婢這樣也頂多算沒丟了咱寧安宮的臉面。」
安春失笑搖頭。
按理說能進了宮的妃嬪也都是頗有家學淵源的,大家閨秀不全是,但也應知書達理。但就是這些人,拿宮人的命不當回事,動輒打罵,在必要時隨時會被拿去犧牲掉。她在宮里這些年,早看透了,可這花真……似乎單純的過了頭……
主子不可信,同僚不可信,連沒有利益沖突的太監亦不可信。這宮中,本就沒有一個人是可以相信的。
梁國府的謝玖,在她入宮第一天,安春就被派去服侍。第一天,就給寧安宮全體宮人一個大大的下馬威,又賞了不少銀子,所謂恩威並施。看得出,在公候府里浸大的姑娘,早已對揣測人心這一招玩兒的爐火純青。
在謝玖失儀禁足後,宮人陸續流失,大概是患難之情,安春竟隱隱覺得這位往日心機深沉的謝美人,雖然偶爾瘋瘋癲癲,卻一下子變得真誠起來。
至少那雙黑溜溜的大眼楮看起來真誠許多。
在大霧中,謝玖不用擔心突然在面前出現的模糊鬼臉,當下心情很是愉悅。主僕三人邊走邊說笑,一會兒就到了梅花巷。
梅花巷是一條細長的巷子,巷子兩側刻有九枚碗口大小的紅梅,因此而得名。穿過梅花巷,便是皇後的昭陽宮。才入巷口,謝玖便听到女子尖銳的爭吵聲,望過去只見前面不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一起。待走近,謝玖暗罵了自己一聲︰死蠢。
兩個宮妃劍拔弩張,底下的人更加不敢勸。可周圍圍著看熱鬧的,哪里就都是人,分明連路過的鬼都湊了過來。十來個人,倒有二十幾個鬼。
「嗨,你終于被放出來了。」
一個舌頭伸出來搭在腳面上的老宮女面無表情地打招呼。
謝玖第一個遇到的鬼,就是這個老吊死鬼。以前最喜歡每晚子時飄到寧安宮去嚇她,直到後來她故作鎮靜地和吊死鬼閑話家常,吊死鬼見嚇不到她,就再也不去寧安宮。
「你能看見我?」一個身著盔甲,武將模樣的中年男鬼惡聲惡氣地飄過來。
謝玖倒退一步,為什麼皇宮里會有武將的鬼魂啊!
「嘖,你終于被放出來了。」
是有多少鬼知道她被禁足了!
謝玖回頭怒瞪,只見後面哪里是鬼,倒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肌膚盛雪,眉目如畫,齊胸襦裙更襯得她胸前一股波瀾壯闊的架式。
正是賈美人賈黛珍。
她歪頭斜睨著謝玖,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半邊身子靠在宮女身上,仿佛沒有骨頭一樣。
賈黛珍初進宮時是才人位,誰知入了皇帝眼接連承寵三日,又升了美人位,氣焰很是囂張。謝玖曾在御花園被一個追著要她吃土的小鬼嚇到,一個不小心就撞倒了賈美人,一頭栽到那對波濤洶涌的胸上。待賈美人氣喘吁吁地爬起來,謝玖早就跑的不見蹤影,兩人沒有正面沖突,不過卻連累了花真成了出氣筒,大冬天在地上罰跪了小半個時辰。
在謝玖的記憶中,前世賈黛珍生了三個女兒,許是生產後保養不得當,身材臃腫,胸部下垂的厲害,就像兩條布搭子從肩膀繞在前胸上。後來雖身居妃位,卻不得聖寵,每日苦著個臉吟詩作對,說話尖酸刻薄。
沒想到賈黛珍初進宮風頭一時無兩,竟是景元帝初時最寵的一個妃子。
果然,最是無情帝王家,這麼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也淪為不受人待見的深閨怨婦。
「謝美人脾氣還是這麼大呀。」她的聲音嬌滴滴,甜甜膩膩的。
謝玖挑眉,正要開口說話,賈美人身上濃重的燻香味道就嗆得她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說出的話帶著濃濃的鼻音,氣勢上頓時就削弱許多︰
「賈美人是將家里的燻香全都帶進宮來了嗎?」
賈美人白了她一眼,「這是西晉國進貢來的近生香,有多少達官貴人求都求不來的呢,听我說喜歡,陛下就賜給了我大半,謝美人怎麼連听都沒听過?長年待在宮里不出來走動,想是消息也不怎麼靈通了呀。」
即便是刺人的話,經她那軟糯的語音說出來都有種動听的感覺,這點謝玖也不得不佩服。
「賈美人雖長出來走動,記性卻不大好,你我同期進宮不過半年,我怎地休養了三兩月,你就記成了長年?」謝玖淡淡一笑︰「我院子後面有棵核桃樹,不如哪天差人給你送去些補補腦?」
賈美人輕輕哼了一聲,像小貓叫一樣。
「有吃核桃的時間,還不如多補一補臉蛋。我看謝美人面白卻是粉撲的,嘴唇有些干裂,眼下的黑青遮也遮不住,當真要小心保養才是。尤其又新入宮了不少新人,謝美人可別被襯的太難看了。」
說完,掃了眼眾人。
「這是怎麼了,一堆人擠在這里,不要去向皇後娘娘問安了呀?」
吵架的是新入宮的兩名才人,雖不認得謝玖,卻識得現在最當紅的賈美人,見她現身哪還敢再說廢話,頓時現場安靜下來。
「兩個小小的才人就要反天了,不早早去向皇後娘娘問安,竟也敢在昭陽宮外吵架,也不知是不是家里沒有教育好?小門小戶的,也該知道些規矩。」
賈美人話音未落,就見後面一聲冷笑︰
「才人怎麼了?想當初,賈姐姐可也是才人升上去的,怎麼現在就看不起陛下曾給姐姐親封的才人位?有人犯了錯,姐姐盡管說她們錯處,可別動不動就打倒一片。」
薄霧中,只見一個身著草綠色宮裝的女子施施然走來,她素著一張臉,容貌清俊,左手放在微微隆起的月復部上,嘴角噙著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