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個人的確姓薛,是淑妃身邊的尊等宮女。卻不是叫素錦,而是單字一個信。沉靜干練,不苟言笑。
相貌與現在很是不同。
她見到的薛信,身材高挑,修眉細眼,做起事來滴水不露。
之所以能扳倒淑妃,薛信可謂居功至偉。
薛信……是整盤棋中極之重要的一枚……
可是,她怎麼就忘了她呢?
窗外,素錦澆完眼前的花草,提著花灑走到陰涼處。
謝玖收回視線,緩緩倒在軟榻之上。正午明媚的陽光撒在臉上,眼前白光驟亮,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
眼晴一痛。
前世的影像紛至沓來,澎湃洶涌,幾乎將她淹沒。她飄飄乎乎,只覺得靈魂與*分離,漸漸上升。
俯首下向,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臉。
那是淑妃的臉。
但她再沒有不顧一切置其于死地的濃烈恨意……因為,那也是她自己……
思維似乎糊涂了,她想。
那不是她。
只見那張臉微微動彈了一下,緩緩睜開眼楮。
「娘娘,大皇子來了,還帶來了得到少傅夸獎的詩作呢。」薛信俯身在半夢半醒間的淑妃耳邊輕聲說。
淑妃攏發,得意地一笑。薛信跟在身後,突然向著虛空中,她所在的方向燦然一笑。
「奴婢的父親受梁國公之援手,才勉強保得性命,為報救命之恩,奴婢甘心入宮為奴,以佐謝家大姑娘。十幾年,奴婢無怨無悔。可奴婢的弟弟,只有十三歲,他們又要他進宮做……他入宮,我薛家可就斷了。奴婢這一世也就這樣了,可我不能親眼看著弟弟被葬送在這不見天日之地……我願助麗夫人一臂之力,只望夫人保證我弟弟薛素白永不入宮,遠離謝家,不做太監閹人。」薛信跪伏在地上,身體顫抖,緊緊貼著地面。
那時,她落了胎,滿心報復,四處籠絡打探。薛信就是那時主動找上門來的。
淑妃自然知道她絕不干休,身邊加緊了防範,連根陌生的針也插不進去。
她並不完全信任薛信,但除此卻別無他法。放過這次的機會,她不知道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十五之前,奴婢靜候夫人傳喚。」薛信垂眸躬身,鬢間的碎發服服帖帖地沾在皮膚上。她目光淡漠,與寧安宮謹小慎微,好像沒有發育良好的素錦完全是不同的人。
「燻香換成燃情香……就是這樣嗎?」薛信揍著繡工精致的荷包,微微錯愕。
淑妃為人謹慎,工于心計,太過復雜的圈套,牽扯過多,破綻也越多,反而容易引起淑妃的警覺。
她算計的,從來不是淑妃之心。而是那個高高在上,乾綱獨斷的景元帝。
任何皇帝都接受不了自己意願外的親密。尤其控制欲極強的景元帝,他絕不會容許自己的妃子以這種近乎強迫的行為侮辱他。
景元帝盛怒,斷不會听信淑妃任何的自辨。
誠如所料,一向對香料敏感的景元帝暴怒,甚至遷怒梁國府,一個月罷了四個姓謝的官員。淑妃將此事推給身邊的宮女,景元帝斥她︰草菅人命,並下旨貶淑妃為芳儀,遷居偏僻的清心閣,非宣召不得面君。
若不是大皇子尚未被排除在儲位繼承人的名單之外,淑妃只怕不只是貶位這麼簡單。
薛信背叛了淑妃,淑妃是在貶位半個月後知道的真相。
「我送你出宮。」她見到薛信時,薛信已經被庭杖打的滿身是血,臉色青白。
薛信目光茫然地望著她,仿佛透過她,看著另外一個人。
最後,薛信搖搖頭,趴在地上,一句話也沒說。
她,做為秦溱的一生,從小在後宅為了保護母親和那些小妾斗;入了宮,為了自己和與她共侍一夫的女人斗。疇謀人心,權衡取舍,她了然于心。
唯有薛信,這個人是她在臨死之際,映入腦海中唯一令她產生愧疚感的人。
她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她怨,她恨,她對淑妃欲殺之而後快。
可薛信,她明明可以救她,明明……她可以不用死的……
薛信身下的血越來越多,慢慢的開始漫延開來,轉眼間漫天血色。
她呼吸不上來。
淑妃沿著長長的宮牆漫無目的地走著,柳芳儀施施然走近,烈焰紅唇,笑的妖嬈。
「謝玖,你終還是被她們姑佷聯手,給打敗了。」說完,笑著走向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出來的賈美人。
賈美人身材臃腫,臉色蠟黃,卻像少女一樣扭動腰枝。
柳芳儀輕輕撫模賈美人蠟黃的臉蛋,目光溫柔似水,輕聲喚道︰「黛珍,黛珍。」
賈美人含羞帶怯,兩人的臉眼看著越靠越近——
「哇!」
謝玖驚聲大叫,只覺身體一沉,仿佛自半空跌落,她猛地驚醒。
窗外,太陽西下,天空隱隱泛黃。
是夢啊……
她起身,只見花真理了理頭發,小心翼翼地上前︰「娘娘做惡夢了?」她清澈的小眼神驚魂未定。
守在謝芳儀身邊,真是半點馬虎不得。她連連暗嘆,她見謝芳儀睡的正香,也小小地打了個盹,誰知剛迷迷糊糊要睡著之際,就听到鬼哭狼嚎的一聲尖叫,嚇的她三魂七魄立時歸位,比飲了三九天的井水還要清醒。
大概有半個月,謝芳儀睡覺沒這麼一驚一乍地嚇人了,今天終于又開始了……
「簡直是惡夢中的惡夢。」謝玖喝了口水,壓壓驚。
都怪那個吊死鬼,沒事干嘛告訴她這些,連做夢都是柳芳儀和賈美人。這,在驚悚了!以後她要怎麼面對柳芳儀……她現在想到這個名字,腦海里都是不合時宜的畫面。
花真聳了下肩膀,聰明地沒有追問下去。
「娘娘既醒了,是不是現在用膳?」她問。
謝玖點頭,「壓壓驚也好。」
花真無語,到底是什麼夢她嚇成這樣?
謝玖思緒煩亂,那瘦小縴弱的素錦好像也變成了幽魂,在她腦中晃來晃去。她知道,背主的奴僕是永遠不值得相信的,但薛信之所以背叛淑妃,無非是謝家逼和她無路可退,生生要斷了人家香火。
這一世,什麼也都沒有發生,素錦是謝家扎進宮里的一枚棋子,用的得當,便是她最大的助力。畢竟素錦與安春花真不同,她一家子都在謝家手里捏著……
前世的她與薛信,說是相互利用,可到底事發後薛信死了,她自己卻是活著,終究是她欠了她。
如今,關于薛……素錦的去留,她要好好想一想才是。
「娘娘,皇後娘娘身邊的若玉姐姐來了。」安春領著一個削肩膀,長條臉的綠衣宮女走進側殿。
謝玖攏攏頭發,招呼她坐下。
若玉淺笑推辭,說是陛下在昭陽宮歇下了,皇後擔心謝芳儀空等,便遣她前來告訴一聲。
謝玖心中冷笑,皇後不會以為因為皇帝隨口一句晚點兒要來寧安宮,她就真信以為真,巴巴地等著吧?歷來她都知道,男人的話要是信得住,母豬也會爬樹。
可接下來,若玉說的話,卻令謝玖喜笑顏開——
「明日梁國夫人進宮,皇後娘娘特派奴婢通知芳儀,讓芳儀高興高興。芳儀進宮日子短,想是思念親人,皇後娘娘特許芳儀留梁國夫人宮內用膳,以敘天倫。」
謝玖盈盈起身,握起若玉的手,笑道︰「你回去一定要好好替我向皇後娘娘表達謝意,娘娘寬厚仁德,我真是感激不盡。」
謝玖拉著她又說了一會兒話,等花真抓了幾粒金瓜子塞到若玉手里,這才放了她回昭陽宮。
若玉平日她只跑跑腿,傳傳閑話,重要的事是輪不到她的。她再想不到寧安宮謝芳儀這般大方,出手就這麼闊綽。是以離開的時候倒比方才進殿時更恭敬了些。
直到若玉的背影消失良久,謝玖才收回了視線。
終于要見到梁國夫人了。
她突然有些忐忑……不會被發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