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梨花鋪開一片雪白。
忽然席地而坐,面上雲淡風輕,他從容的從袖筒中取出陶塤,幽幽吹起曲子。
他的眼,仿佛將夜幕的星光揉碎盈滿雙眸,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透著隱隱的熱切。
悠揚的曲調像滴滴春水落入心田,她想起眼楮看不見時每一個孤獨相守的夜晚,竟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寧靜壓抑卻舍不得放手的夢。
她定了定神,一把推開門,一片梨花瓣兒飄然落到肩膀上。
「公子可是迷路了?」她一面臉龐笑靨如花,一面臉龐卻橫著兩道丑陋的傷疤。
白玉曦站起身︰「非要如此?」
她心頭一冷,自己已是這副尊容,他竟依然一副終年不化的模樣。
「白桑並不認得公子。」她話一出口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白桑,擺明了取白玉曦的白,曾經家里那棵大桑樹的桑。
可轉念一想,無妨,即使她想出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名字,他也不會相信是自己認錯了人,她所了解的白玉曦,向來有著精準的判斷力和不為所動的固執。
「許多人牽掛你,」白玉曦上前一步,忽然盯住她眼楮,痛苦地皺緊了眉頭︰「尤其是我!」
花梓的笑容霎時僵在臉上,雙眸蒙了層水霧,眼看著大滴的眼淚便要滴落,她倏然轉身,清風乍起,她肩上的披帛在半空劃出一個美好的弧度。
「望公子自重,不要在此滯留,被人瞧見對你我都不好,白桑告辭。」
那滴眼淚倏然滑落,滴上袖口的雲紋。
她一低頭,卻見雪球孤零零站在門里,正抬頭望著她的臉,剎那間,她拋了一切優雅的樣子,疾步朝門口走去,轉身將桃木門關得嚴嚴實實,這才大口喘氣。
他也看到雪球了吧?
待氣息平穩,忽而悲從中來,她癱在地上,單手捂住嘴巴,睫毛微微顫抖,大片大片水漬鋪天蓋地從眼底漫過手指,一直流到脖頸,卻未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她忽然明白,再美麗的景致也填不滿胸口的空洞,再歡樂的日子也無法讓人忘掉心底珍而重之的情緒。
她努力活著,因為他也活在這人世。
只要活著,總還有哪日,她會再見到他,擦肩而過也好,遠遠凝視也好,形同陌路也好,只要還能見到他活的好好的,就別無他求了。
她靠在門板上睡了一覺,醒來之時,已日薄西山。
白玉曦坐在一處僻靜的山石上,身旁一壇羅浮春,酒香四溢。
鳥雀歸巢,涼風送爽,天邊泛著淡淡的青色,薄雲似綿密的蛛絲慢慢散開,悄然繞上遠處的古樹,清晰的仿佛觸手可及。
我喜歡他,所以……他就活了,會吹塤了。
我喜歡他,所以……他就活了,會吹塤了。
白玉曦總覺得這聲音在山間飄飄蕩蕩重重疊疊,好似一壇埋在地下百年千年的好酒,豁然開封,綿香的酒氣四下飄散,如天邊繚繞的雲,久久不曾散去。
如此好酒,讓他醉了三分。
他想,這樣的好酒他定要守著,寸步不離。
她臉毀了又如何,即便滿臉皺紋,白發蒼蒼又如何?他單手托起酒壇,濃稠的酒香順著衣領濕了前襟。
那日,他去赴約,冷尋將一應事務交代完畢便摟著姑娘兀自離開,他不願回去對著思茗,也沒心思听歌賞舞,于是,叫了上好的酒,在閣樓雅間獨自喝的酣暢淋灕。
正喝的興起,卻听有人叫囂生事,他也懶得去管,然肇事者非但沒有罷休,竟越鬧越大,吵得他立時沒了興致。
他掀開珠簾,扶著朱木圍欄默默觀察半晌,忽然指甲深深嵌入圍欄的精致花紋,薄薄的木片悄然落入掌心,他攢動手指,腕上用力,那生事的漢子身子一僵,睜圓了眼楮還來不及出聲便直挺挺躺倒在身旁的桌子上,瞬間呼吸全無,只留頸上細細一道傷口,鮮血從中汩汩流出。
樓上樓下一片混亂,白玉曦一聲不吭,舉起手中酒壺對準壺嘴兒仰頭便是一大口。
忽然,他听到一聲大喊,那聲音熟悉又陌生。
真的是她!
她怎麼會在**?
她為什麼蒙著臉,赤著腳?
她為什麼轉身就跑?
直到跳入河中,冰涼的湖水沖開她臉上的白紗,兩道傷疤赫然闖入視線,借著月光在冰冷的湖水中扭曲猙獰。
他似乎懂了,然沉重的身體慢慢下沉,他卻無能為力。
等他清醒之時,四周悄無聲息,身下是大片水漬,平靜的湖水托著月影,一方白紗在湖畔輕飄慢移,他撈起白紗,伴著水聲,波光蕩漾開來,揉碎一湖月色。
尋了一夜未果,他回到家中卻見雪球蹲在牆外,低聲嗚咽。
這小家伙兒從不迷路,向來追著花梓不離不棄,除非花梓耐心勸慰,讓其守在家中,才不至外出跟著,此刻不追著主子倒跑回家來,他模模它的頭,嗓音盡是疲憊︰「你主人呢?」
雪球忽而立起耳朵,一口咬住他衣角,朝著什麼方向生拉硬扯,嗚咽聲不絕于耳。
白玉曦似乎明白了,心中欣喜難抑,雪球也很欣慰,難得這個冰冷的石頭人能讀懂它的意思,著實不易。
天邊隱隱升起一輪明月,白玉曦坐在山石上將一壇羅浮春喝的一滴不剩。
高遠的天空中,海東青一聲鳴叫,眨眼間便落在白玉曦身側,它昂然挺胸,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樣,誰知一個趔趄,酒壇歪歪扭扭倒向一邊,連著骨碌兩圈,海東青大驚,立時撲閃著兩個大翅膀連聲尖叫,爪子踩著壇子跟演雜技一般,全無形象可言。
終于,酒壇落入山下,它這才驚魂未定地朝著山下瞧了兩眼,又恐高似的退了兩步,白玉曦譏誚道︰「整日里直沖雲霄,如今倒恐高了,真懷疑你是否跟祁桀是一女乃同胞。」
同時,祁桀坐在房里忽然打了個大噴嚏。而雪球卻從地上爬起,跳到窗子旁,望著天空怔愣出神。
白玉曦從懷里模出個信筒,悉心綁在海東青的爪子上,拍拍它的背,輕聲道︰「去吧!」
不動!
「去吧!」
還是不動!
「剛剛什麼也沒發生,你是蒼穹霸主,傲視眾生,剛剛你並不是恐高,只是擔憂你主子我的安危!」白玉曦一番話說得如魚得水,駕輕就熟,好似小孩子念三字經,背的滾瓜爛熟。
話音未落,海東青撲稜撲稜翅膀,沖破殘雲,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