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酒氣裹著一路飛奔而來的塵土飛揚。
雲笙就站在那里,似造反的逆臣,眼中隱著無數冰刃,讓人心中陡生寒意。
南宮傲抬眼望向九天月華,倏然問道︰「你可恨我?」
落寞,一剎那的落寞,透過月光滑落肩頭,南宮傲目不轉楮望著夜空,聲音孤冷卻依然高傲︰「你沒有資格恨我,亦沒有道理恨我!」
南宮雲笙忽然仰天大笑,搖晃的身子還未站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上,他扶著身邊朱紅廊柱,連聲咳嗽,像個染了風寒的乞丐,無家可歸,無處傾訴,只好裝瘋賣傻,笑個酣暢淋灕。
「今日晏王喚臣來此,只為說這些話?」他又扶住廊柱笑得前仰後合,撐不住酒醉的身子,緩緩坐在石階上,微微揚起一地塵埃為月色輕輕籠罩︰「晏王若不是臣的家人,臣也不用寒徹心扉,咳咳……」
他踉踉蹌蹌站起身來,迎上南宮傲銳利的眸子,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您是高高在上的王,臣不配有所希冀,也不配留在您身邊,您逼走了臣心愛的女人,也請您大發慈悲,放臣離開這牢籠!」
剛走幾步,南宮雲笙又回過頭來,輕輕一笑︰「無論她是死、是活,我都會去找她,一直找下去……」言罷,他加快步子,縱身一躍,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南宮傲久久望著雲笙消失的方向,心中仿佛燃起燎原之火,攥緊的拳頭青筋暴突。
他心知肚明,凝馨斷不會傷雲笙分毫,可帝王之心,容不得半點兒瑕疵。
簡言之,帝王有意拆散之,也必要尋個高尚的借口。
他曾一遍遍說服自己,試圖讓自己相信凝馨接近雲笙只為尋仇。可每當他望著凝馨的眼,心中便生出絲絲慌亂。
她的心,她的眼,她的笑容。她的話語,如此干淨澄澈,無所畏懼,無所隱藏。
他凜然一笑,如今,已是孤家寡人,若不能坐擁天下,如何對得起這一世孤寂!
……
桑國都城,數日連綿細雨,天空陰霾一片。
胭脂色油紙傘浸在雨中。蒙了一層細碎雨珠,路邊一汪汪的雨水,軟緞鞋子踩出朵朵雨花,瞬間綻放又瞬間凋零。
花勿語忽然回頭︰「去雲夢澤,如何?」
櫻柳忙擺手道︰「萬萬不可啊。去雲夢澤,少說也要一整日,這一來一回,如何都趕不回來啊。」
月白衣袖微微一揚,花勿語又遙指遠處一座奢華府邸︰「那府邸何時修的這般像模像樣?走,看看去……」
花勿語提著碎花百褶裙一路小碎步,油紙傘斜斜倚在肩頭。烏黑長發宛若潑墨。
塵世仿佛凝滯在這水氣里,模糊不清,唯有這撐著紅傘的小姑娘,腳步雀躍似晨起的鳥兒。
這一抹鮮紅眨眼飄到府邸前,櫻柳在身後追得氣喘吁吁。
「父王將這院子賞給肖將軍,一直空著許多年。這會兒是誰住了進來?」花勿語眼珠轉了轉,拉著櫻柳繞著府邸走來走去。
待找了個頗為隱蔽且相對較矮的牆頭,她將油紙傘扔到地上,又從腰間取下五爪倒鉤,奮力向牆頭扔去。
她拽了拽繩子。剛好鉤得牢牢︰「這院牆可比宮牆矮多了,櫻柳你托著我點兒,千萬別要松手。你瞧著吧,這里定是住著那個狐狸精,嫣紅樓被我封了,他們就把這好好的宅子弄成狐狸洞了。櫻柳你小心著點兒……」
花勿語有些急了,嚷嚷道︰「你倒是使些力氣啊,還差一點兒就爬上去了。我倒要看看弄的多奢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長……小……小姐……」櫻柳磕磕巴巴,雙手擎在半空,左右不是,僵在那里,石化了似的,不知所措。
花勿語這才覺出不對勁兒,轉過頭時手下一滑,險些跌到地上,幸而櫻柳上前將她扶住。
花勿語盯著櫻柳佯裝一臉無辜樣︰「你主子不摔個好歹,你就會僵在那里一輩子,是不是?」
她收了倒鉤,拉住櫻柳的手,眨巴眨巴眼楮,扯著她便要開溜。
然悅靈天籟似的聲音驀然響起︰「長公主大駕光臨,怎放了正門不走,偏要跳牆?」
花勿語轉頭瞪了眼肖澤,他就杵在那里,悉心為悅靈撐了把二十四骨油紙傘,頭顱高昂,眼中透著憎惡之色,未置一詞。
花勿語彎腰將先前扔在地上的小紅傘撿起來,又遞給櫻柳,忿忿道︰「你這丫頭,愈加沒有眼色了,敢情日後還要我伺候你不成?」
櫻柳吐了吐舌頭,心中卻著了火似的萬望莫要出什麼岔子才好。
花勿語心中尋思這陣勢于自己不利,不可戀戰,遂一言不發,拉著櫻柳轉身離去。
卻遠遠又听到悅靈哂然笑道︰「這公主也太沒個公主的樣子了,肖郎,你倒是說說,她與我,誰更像公主?」
花勿語足下頓了頓,驀然無聲,匆匆而去。
雨線越來越密,頃刻竟有滂沱之勢。
花勿語和櫻柳倚窗而坐,孟三娘的茶肆向來生意紅火,即便陰雨連綿的時節也依然門庭若市。
櫻柳見花勿語托腮冥思,不言一語,心中不甚踏實,正欲開口,花勿語卻搶了個先︰「做公主有什麼好?」
「當然好了,衣食無憂,受人跪拜,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這可是天生的榮耀,一輩子的尊貴,怎會不好?」
櫻柳抬眼,卻望見花勿語黯淡的眸子,像隕落的星子,少了許多光亮。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碩大的雨點打在窗稜上,碎成大片大片雨漬,雨水自上而下斜斜劃過,滴落長街,行人寥寥無幾,冷清清的路上只余一片煙雨蒙蒙。
「衣食無憂,萬千寵愛……」花勿語品了口茶,重又望向窗外,喃喃道︰「是啊,萬千寵愛……直到長大成人,賣給手握兵符之人,換得國泰民安,為那年幼的弟弟,保他江山無虞。」
櫻柳連忙捂住她的嘴巴,皺著眉頭近乎哀求︰「小姐,人多耳雜啊!」
花勿語卻咯咯笑出聲來,一甩頭,掙月兌櫻柳的手,似喝醉了般低聲問道︰「櫻柳,你猜,父王心中,可曾有我這個女兒?」
花勿語不記得櫻柳說了什麼,只記得抬眼時,葉姝就站在長街對面的屋頂,撐著大紅的油紙傘,就那麼遙遙地望著她,重重疊疊的雨水讓她看不清葉姝的臉。
花勿語有些急了,顧不得許多便匆匆下樓,听不見孟三娘的聲音,也听不到櫻柳的聲音。
她一頭沖進雨幕里,一遍遍的環顧四周,目光掃過層層疊疊的漆黑瓦片,卻望不見葉姝的身影……
……
一場大雨酣暢淋灕,將大地萬物洗滌一新。
蕭葉醉未能趕往攝靈殿,花梓飛鴿傳書,回復極為寬容和善︰「徒兒亦不忍吾師長途跋涉,不日,徒兒定派人親自上門收納禮金。」
「我十分惦念勿語,可師父總是只字不提,」花梓憑窗而立,望著漸飛漸遠的信鴿,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按理,師父整日里無所事事,為何我大婚之日卻不能前來?」
凝馨坐在榻上,手執木梳,正給雪球梳理白毛,眼楮卻直直望著門外,雙眸空洞洞無一物。
幾日來,她這般失魂落魄,讓花梓心生怨念,這姐妹情深竟怎都敵不過相思成癮。
于是,掛了一臉肅穆正色道︰「姐,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凝馨這才回過神來,將梳子放回妝奩里,應道︰「什麼問題?」
「若南宮雲笙與我同時落水,你會救誰?」
凝馨幾乎月兌口而出︰「當然救雲笙。」
花梓扶額,哀嘆一聲︰「至親不敵男色,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花開並蒂,怎就忍心為個男人掐折一朵扔河里?」
凝馨終于展露笑顏,伸手刮了下花梓的鼻子,嗔道︰「還是改不了這性子,你若不會鳧水,我就是把他踩到水里也要把你救上岸!」言罷,微蹙的眉頭忽而透著難過。
她模模花梓的烏發,頗為羨慕地自語道︰「忘了也好,若能忘了,我也想忘,然後咱們一起回去蘭村,鄉親們還在,村長還在,大家都還在……」
花梓側眸,瞥見凝馨眼角掛著個不大不小的淚珠,終未落下,也久久不曾干涸。
是夜,月華皎皎。
涼風攜著檐角滴落的雨水,輕輕打在凝馨耳畔,她微微抬手,將雨水拭去,卻听到白玉曦冷冰冰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你是來找我的?」
不待凝馨回答,白玉曦已推門而入,順帶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
凝馨動也未動,只望著白玉曦的眼,頗有些疲憊地問道︰「為何要娶花梓?」
「與你何干?」白玉曦的聲音雲淡風輕,听不出絲毫情緒。
「我本不該來問你,可總是放不下心來。若你還記恨,只管來恨我,花梓她從來都不知道這許多事……」
「夠了!」一聲低吼,似野獸低鳴,夾雜著冰冷的笑,讓人毛骨悚然︰「恨不恨她……我說了算!」
凝馨欲語還休,終于還是低頭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