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殘破不堪的人生,或許早該結束。
厄境就在眼前,花梓知道,里面機關繁復,也許不出十步,便丟了性命。
她想,罷了,想記起的記不起,想忘記的忘不掉,不如去陰司地府喝一次孟婆湯。將這些糟心的是非都拋棄,舍了那個看不懂的人,丟掉那些迷蒙紛亂的雜亂記憶。
重活一次!
然她只邁了兩步,就听到身後傳來「啾啾」的叫聲,熟悉而溫暖。
她回身,看到雪球正咬著她的裙角,拼命向後拉扯,似乎讓她遠離那片可怕的樹林。
她微微晃了兩步,險些踩到雪球毛茸茸的身子。
雪球猝不及防,一不留神,因著慣性摔到草地上,見花梓轉過身來,立時爬到她的繡花鞋上,團成一團。
厄境像蟄伏的野獸,鬼影幢幢。
烏雲壓頂,一片死寂,花梓覺得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氣,呼不出,壓不下。
野草叢生已沒過腳踝,冷風拂過,冰得腳腕發麻。
正值盛夏,卻這麼冷,冷的讓人心寒。
花梓覺得累,累的走不動半步,遂躺在草地上,抱著雪球,蜷著身子,心中止不住地難過。
她不明白,他若不愛自己,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如若他恨自己,何不一劍殺了自己?
她拼命去想,拼命回憶,卻如何都想不起丟掉的那些記憶,是怎樣的深仇大恨,讓他這樣將自己恨入骨髓?
忽然,氣血上涌,舌尖一陣咸腥溫熱,吐出一大口鮮血。
她終于抑制不住,欲嚎啕大哭。可是,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沒有星子,沒有月亮。只有烏雲下的厄境,像獸脊橫亙。
死一般的寂靜,死一般的冰冷。
淚水決堤,撕心裂肺。
像一部無聲啞劇。壓抑著委屈無處發泄。
也許,一覺醒來,這只是個噩夢。
可有人偏偏不讓她睡,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花梓睜眼,見眼前是曳地黑紗。
思茗蹲來,俯視花梓,輕笑道︰「死了嗎?」
見花梓睜著雙眼並不應聲,她便笑的更加歡喜︰「曦哥哥真是深謀遠慮,一直未曾告訴你,你父親是你親手殺死的。」
花梓倏然瞪圓了眼楮。思茗笑靨如花︰「他尋了你將近十六年,可惜呀,剛剛認出你來就被你一劍送上了西天!啊,對了,你以為白玉曦真的醉心于你。要娶你過門?你可知他一家上下十幾口是怎麼死的?是你那愛女成痴的父親一夜之間屠了人家滿門。你覺得,這樣的血海深仇,曦哥哥會娶你?他從來都是恨不得一劍殺了你,只是不願讓你死的這樣容易。如今這樣多好,讓你生不如死,比死了還難受。呵呵呵呵……」
雪球忽然呲牙躬身,朝思茗的頸部沖了過去。思茗猝不及防。抬臂遮擋,雪球抓著思茗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思茗起身奮力一甩,雪球整個被彈開數米之外。
花梓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拖著沉重的身子向雪球跑去,然剛跑了兩步腳下一軟,整個跌倒在地上。她看到雪球嘴角滲出血來,直直躺在那里,身子不住抽動。
她撐著胳膊爬了過去,耳邊听到思茗懊惱的咒罵︰「這該死的畜生!」
本想上前再踹上兩腳,忽然一聲鳴叫。海東青如離弦之箭,朝思茗飛去。思茗躲閃不及,險些被啄了眼楮。
她捂著受傷的手臂,扭頭匆匆向攝靈殿走去,四周重又回歸一片靜寂。
觸到雪球的身子時,它微微睜眼,瞧見花梓滿臉淚水,「啾啾」叫了兩聲,好像在勸她不要哭了。隨後,又慢慢將腦袋湊到花梓跟前,輕輕在她手掌心蹭了蹭,嘴角的血一直在流。
花梓一次次為它擦拭血跡,直到它毛茸茸的小腦袋聳搭在地上,一動不動,花梓依然不住的擦去它嘴角的血漬,一面搖頭一面喃喃道︰「雪球,雪球,你睜開眼楮看看我,你睜開眼楮,我去田里給你抓青蛙,給你吃最肥的那只老母雞,你不是一直對著那老母雞流口水嗎?雪球你別睡了,別睡了……」
終于,她死死摟住小白狐,拼命搖頭︰「你不會死,你不會死的,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死……」
眼楮火辣辣的疼,像燃了一團火,再多的眼淚也撲不滅。
額頭隱隱作痛,仿佛天塌地陷,她抱著雪球趴在曠野放聲大哭……
不遠處,海東青驀然而立,久久不曾離去。
……
雨聲泠泠,不絕于耳,口干舌燥,雙目刺痛。
花梓微微睜眼,瞧見窗外雨勢正盛。小小的格子窗,只開了半扇,隱隱可以瞧見滿園玉蘭花開,馥香濃郁。
她深吸了口氣,頓覺渾身酸痛。
環顧四周,是一間小小的茅草屋,桌上擺著清粥白水,還騰然冒著熱氣……
她伸了伸胳膊,思索自己身在何處,思索何為現實何為夢。
她想起白玉曦陰鷙冰冷的模樣,想起他尖刻決絕的聲音,想起思茗在耳邊的輕笑,還有雪球滴著血的嘴角。
心中不禁一陣刺痛,她弓著腰連聲咳嗽,蜷成一團。
窗外,一抹黑影眨眼消失,只余滿院玉蘭花香。
花梓喝了粥,慢慢恢復些體力,裹了衣衫推開房門。
冷雨鋪面,輕風送爽,青石小路旁,一水兒的白色玉蘭花開,讓她想起在思逸山莊的日子,不禁莞爾。
她瞥見門旁立著一把黧黑色油紙傘,撐開來數數剛好二十四骨,足以遮住三個人。
花梓撐傘沿著青石小路緩緩前行,身體依然虛弱不堪,走得急了便會連連咳嗽。
雨勢不減,直到眼前蘭花盡散,花梓瞧見遠處是厄境黑壓壓的林木。
如此,是在厄境之外,可自己是如何出了厄境,難道昨夜之事並不是夢?
冷雨瀟瀟,倏然傘落,躺在水窪旁,任由風雨欺凌。
不遠處的蒼松樹下,白玉曦斜倚在樹干上仰頭痛飲,思茗一把搶過他手中酒壇,白玉曦斜眄著思茗似雪的面龐,萎靡不振︰「你笑吧……笑我認賊作父二十載!」
思茗俯來,將白玉曦攬在懷里,心中默念︰「白玉曦,唯有我,能給你幸福。」
花梓遙遙望著那樹下的人,像兩團融不開的水墨,抱在一起,無聲無息,忽然覺得,恍若隔世。
她猛然轉身,朝著茅草屋跑去,一路跌跌撞撞氣喘吁吁,及至院門,已淋個通透。
她想了許多事,思念許多人,可鑽心的頭疼一陣痛過一陣,像千萬根針刺入腦髓。讓她來不及多想,所有的心思都被一陣陣疼痛淹沒殆盡。
回到茅草屋,倒在床上,她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指甲深深陷進手心。
思茗扶著不省人事的白玉曦向攝靈殿踽踽而行之時,玉花梓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幾度痛到昏厥。
痛到最後只剩腦中一片木然,空洞洞的,仿佛記憶之初,剛剛醒來眼前一片黑暗之時,沒有記憶,沒有牽掛,沒有希冀,沒有光明,只余疼痛、木然、和一片茫茫然的黑暗。
若就此再度失憶,也算好事一樁。
疼痛愈加劇烈,花梓竟忽然覺得開心,疼到這個程度,應該忘了吧?
再疼一點兒也成,只要能忘了他,再疼一點兒也無妨。
她忽然就笑了,疼的撕心裂肺,目眥欲裂時,她竟十分慶幸,這鑽心的頭疼讓她再沒力氣去傷心難過,再沒心思去琢磨這亂七八糟的人生……
她不知道自己暈死過去多少次,也記不清醒來多少次,隱約間,她似乎回到了攝靈殿,有白玉曦溫熱的胸膛,有白玉曦親手熬的蛋花粥,這次似乎沒有放巴豆,肚子不疼,可頭卻依然疼的厲害。
她掏出懷里的小瓷人,微微一笑,死死捏在手里。
一次次高燒,一次次劇痛,模糊不清的意識偶爾讓她以為自己已命喪黃泉。可她尋了半天也未找到奈何橋,終了被拉回現實又是那間破敗的茅草屋。
這輩子如此殘破不堪卻為什麼依依不舍,她不禁掩面而泣,接踵而來的又是一陣陣的疼痛刺骨,幾乎蔓延全身,無力招架。
終于沉沉睡去,卻做了一個夢,那麼長,長的幾乎將她吞噬殆盡……
殘破的往昔逐一清晰,驀地便望見了曾經的模樣……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上輩子的事……
……
呦呦鹿鳴,歸農依唱,小舟輕蕩,漁歌未落。
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雲淡風輕近午天,花梓躺在一片蘭花叢里,閉目凝神,十五歲的錦繡韶華,淨若清泉,漫山的蘭花絢爛,直鋪到天邊水邊白雲間。
遠遠,她听到凝馨的步子,輕盈若蝴蝶輕舞,遠遠,就嗅到花糕清香,香飄十里。
她坐起身來,瞧見凝馨一路小碎步朝自己走來,遂迎了上去,隨手拿起一塊花糕,將嘴巴塞個嚴嚴實實。
凝馨嗔笑道︰「也不點兒吃,還當自己是小姑娘。」
花梓笑的眼楮眯成兩彎小月牙︰「我當然還是小姑娘,姐姐才是大姑娘,有了心上人才是大姑娘。」
凝馨伸出食指,刮了下花梓的鼻子,臉頰微紅︰「不許你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