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告別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了。
潘慧言看著莫鐘書翻身上馬掉頭離去,她這些天一直為錢莊的存亡憂心,這時放下心來,才突然覺出不對勁,莫鐘書從小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性子,今天為什麼突然就那麼古道熱腸地幫了自己?
莫鐘書騎馬走出十幾步,忍不住又回頭向後看,只見夕陽下,那個女子逆光站在錢莊的大門口,只能看到個大概的輪廓,不過那身形太嬌小了,遠不如他記憶中的高大溫暖。
他晃晃腦袋,根本就是兩個在不同時空里出現的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不知怎麼自己就把她們混為一談了呢?
如果這事發生在媽媽身上,媽媽會怎麼做?順勢把生意停了?他搖搖頭,媽媽恐怕從一開始就不會接手。媽媽視金錢如糞土,家族使命在她眼里更是狗屁不值。他記得,當年堂舅和表舅因為經營意見不合吵著來見媽媽這個大股東,媽媽煩了二話不說就把外祖父留給她的股份全捐給了慈善工程,一個經營近百年傳承了三代的老牌企業就這麼易了主。「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就只想要個清淨。」媽媽事後如此對他說。
除了倔強不服輸這一點,其實她還真不再有什麼地方象媽媽了。可就是這一點,已足以讓他不忍心再看她踫壁犯難。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悄悄想辦法。
不過,她的麻煩過去,也許他自己的麻煩就來了。
莫鐘玉听那幾個地痞說了今日錢莊的變化,都不用想就知道到那小丫頭一定是找到高人幫忙了。只是這個高人是何方神聖呢?他莫大少爺早就和所有的人都打過招呼了,誰那麼大膽還敢幫她?
也沒費太多周折,他手下的人就把來龍去脈都查了出來。莫鐘書大概就沒想過要遮掩自己,甚至下午還光明正大地和潘慧言一起出現在茶樓里。
莫鐘玉一口茶水噎在喉嚨里半天才咽下,神情極其復雜,喃喃道︰「我怎麼就偏偏忘了他?」這個小庶弟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才三歲就敢和比他大一倍的人打架,夠狠,又有幾分小聰明,更要緊的是,他現在中了舉,莫榮添正把他捧在手心里寶貝著。如果他一定要和自己唱反調,還真不好對付。
短短一瞬間,莫鐘玉的心思已經九轉十八彎。莫鐘書對莫府的財產一直不聞不問,從不參與他們兄弟之間的爭斗,只在自己開墾的一畝三分地上折騰,這時候突然插手潘家錢莊,是不是想要和自己較勁兒了?潘家是老太太的娘家親戚,這些又是不是出于老太太的授意?
相比于莫鐘玉的慎重,莫鐘書只揮了一下馬鞭,誰知道了又有什麼打緊,要是彼此看不順眼鬧翻了,他就正好有理由離開莫府了。
又過了幾天。
老太太突然告訴莫鐘書說,莫榮添和王氏已經打算為他去任知府家求親了。
老太太對這事的態度是超然的,只要莫鐘書不娶王氏家的親戚,娶誰都無所謂了。她原本是想把潘慧言娶過來的,那孩子好歹是自己的娘家親戚,可是潘家現在守著孝呢,再者如果莫鐘書今後要進官場,那任家女兒倒算是個不錯的人選。所以老太太的語調很平和,真的只是告知莫鐘書一聲。
莫鐘書只「哦」了一聲,繼續吃他的飯,胃口也和平時一般無二。
老太太不樂意了,她讓人去幫他打探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他,可他這是什麼態度。莫鐘書听了只得道︰「莫榮添向誰求親,人家應不應,這都不關我的事,要我的態度干什麼?」
「這麼說,你是不願意了?」
「我願不願意不打緊,這事得任知府和任夫人說了才算。」
今年的冬天來得早,雖然才十月,已顯出冬天的肅殺蕭條。夜幕降臨之後,路上行人寥寥,人們都躲在家里享用熱飯熱湯。澄州最大的妓院醉花仙樓里卻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
方睿站在「醉花仙」的門外,滿臉別扭地對旁邊的朋友道︰「你叫我來這個地方干什麼?」
「你說到這個地方來還能干什麼?這可是澄州城里最大的銷金窟,不過別擔心,今天我請客!」莫鐘書豪爽地道,還從袖子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銀票來使勁拍了拍。這兩個月來,莫榮添隔不了幾天就給他一筆錢,他似乎以為錢財是萬能修復液,能夠填平過去多年的冷漠和疏忽造成的隔閡。
方睿還是不願意進去。
門口迎客的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子見狀,忙上前扯住他們的衣袖道︰「兩位小爺,外面天寒地凍的,快進來暖暖身子吧!」說著就把他們往里面拉,尤其是不放過拿著銀票的那位。
莫鐘書不著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加快腳步往里走,方睿見了,也忙推開自己身邊的兩個,小跑著跟上朋友。
接著就有個老鴇模樣的女人扭著身子向他們走過來。莫鐘書不等她開口,就又拿出那沓銀票道︰「把你們這最漂亮最水靈的姑娘都叫來給我兄弟挑挑,就算挑不上的小爺也有賞。」
老鴇大喜,忙就叫了十幾個妓子過來,一字排開在他們面前,等著他們挑,有幾個輕佻地還先給他們拋了一連串媚眼。
方睿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不敢抬頭,眼楮只盯著面前一尺之地。
莫鐘書見他窘迫,倒起了促狹之心,叫那老鴇唱名,讓那些妓子從方睿面前魚貫而過,三寸金蓮一個挨一個地落入方睿眼中,嚇得方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不敢動彈,不過頭總算抬起來了。
莫鐘書沒有食言,隨便點了最後兩個妓女,其余的一人發了一張十兩的銀票,就連老鴇那也隨手塞了一張。
老鴇笑得露出血盆大口里的兩排黃牙,笑迷迷地去準備房間和酒菜,邊走邊盤算著。才那麼一小會兒功夫就花了兩百兩銀子,還真是個財大氣粗的小爺!得叫那兩個多費點功夫,勾著他們多住些時日才好!
一直到他們進了雅間,莫鐘書揮手把兩個妓女趕得遠遠的,方睿才自在了些,又好奇道︰「你小子莫不是以前來過這種地方?」
莫鐘書呵呵地笑起來,他也是第一次進妓院,可是辜鴻銘逛過,還在學生面前顯擺過,讓羅家倫寫成文章廣告天下了。再說上輩子看的電影電視里偶然也會有那麼幾個鏡頭,現在有機會模仿一下也挺好玩。
方睿見桌上的菜式還不錯,抓起筷子就想吃。
莫鐘書忙一把奪了筷子扔了︰「呆子,你還真當是來這兒吃飯的啊?趕快走,咱們去你丈母娘家吃去!」
方睿喜歡齊箏許多年了,上個月齊成章終于松口答允了侯府的求親。方睿樂得好幾天找不著北,但在被問及他是怎麼才哄得齊山長點頭的時候,打死也不肯說出來。莫鐘書猜他怎麼也離不開「死皮賴臉」四個字就是了。
不管怎麼說,莫鐘書都不敢帶著齊成章的寶貝女婿在這「醉花仙」里多呆,他貼在門縫上往外看了看,便招手叫那兩個妓女領路,帶他們到「醉花仙」的後門去。
那兩個妓女走過來,卻是「撲通」一下齊齊跪在了他們面前,涕淚俱下地哭訴她們的悲慘身世,求兩位少爺幫她們一把,救她們月兌離苦海。
莫鐘書急著要月兌身,隨口敷衍道︰「過幾天我們還要來,到時候再說。」
兩人上了早就候在後門的馬車,又囑咐兩個妓女回去關好門吃喝耍樂便行,要是能弄出點什麼聲音就更好。兩個妓女記掛著他剛才的許諾,一個勁地點頭。
馬車駛動之後,方睿問︰「你真打算再去那地方?」
莫鐘書毫不含糊地點頭,總得要坐實了風流的名聲,才好叫任知府失望拒親。再說莫榮添給了他那麼多銀子,不嫖不賭怎麼花得掉?
「你打算給那兩個人贖身嗎?」方睿覺得這也不是不可能的,莫鐘書行事總是出人意料不拘一格。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很容易,不過之後怎麼處置那兩個人卻是大難題,可別又是扯不掉的狗皮膏藥。方睿幾年前因為好心救人卻被賴上過一次,現在一見到自稱可憐的女子就頭疼。
「你相信她們說的話嗎?」
「悲慘身世也許是真的,想要月兌離那個地方大概也是真的,專等我們來搭救卻是彌天大謊了。」方睿毫不掩飾他的鄙夷,「想要從良怎麼著不行?」他撇著嘴道︰「我雖然不曾和這種女人接觸過,可听說得多了。那些老鴇最是貪財勢利,妓女們要是得了重病或者被毀了容貌,馬上就會被趕出去的。剛才你看到她們頭上戴的簪子沒有,那東西其實比匕首還要尖利,真要是受不住了,隨時都可以拔下來,在臉上劃那麼兩三道,保證連贖身的銀子也省了。」
方睿見莫鐘書還是不在乎的樣子,又道︰「我說,你可別被人家騙了。這種把戲我一眼就能看穿,她們就是看中你的錢了,想賴到你家吃香喝辣去。你可千萬不要上當,這種女人最會做戲,一不小心就會家宅不寧。」
「咱們今晚就是做戲,她們也做戲,不是正好嗎?」
「那是妓女啊,賣肉的!」
「嘿,我是開店賣貨的,她們開妓院賣皮肉的。正好!正好!」
方瑞听他越說越不象話,不由得冒火,「喂,你到底听沒听到我說的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