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之時,老方丈親自送出山門,直夸莫鐘書有慧根,說他若是能潛心修行,必有大成。
莫鐘書嬉皮笑臉道︰「現在還不行,‘醉花仙’那兒許多姑娘還在望眼欲穿地等著我去解救呢,佛祖想必也不忍心叫她們太過傷心,還是再過三五年或者十年八年再說吧。」在這說話的當兒,他已經又回復成那個風塵浪子的模樣。
方丈見怪不怪,雙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任明瑞回到知府衙門,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就被他老爹叫了去。
素來泰山壓頂也面不改色的任知府,听兒子說了今天的事之後,卻是模著下巴沉默了多時,最後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三十年前,戶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裴勉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突然就掛印出家,舉國為之震驚。後來人們多番臆測,卻始終參不透裴勉為何遁入空門的因由。那時任知府還是個孩童,但任家和裴家是世交,所以他听父輩們私下里議論過,得知裴勉深受其母影響,篤信佛教,拋妻棄子舍棄榮華的原因很可能真的就如他在辭官折子里寫的那樣,只是為了成全自身的修行。他父親曾感嘆,如果裴母少給兒子讀些經書,也許就是另一番結局了。
眾所周知,那些富家寡居的老太太閑著沒事就喜歡念經拜佛玩兒,這莫府老太太也是一樣。可莫鐘書就是莫老太太養大的,誰知道這老太太會不會也給他灌了一腦子的「阿彌陀佛」?听說他今天還和老和尚定個十年之約,會不會到時候也剃了頭發?十年,即便他順利中了進士之後一路綠燈升遷,頂多也只能爬到五品的位置上。他任家要找個只能做到五品芝麻官兒的女婿易如反掌,又何必花那麼大的力氣去扶持一個商家小兒?
任知府可以不計較未來女婿拈花惹草,卻無法容忍他去當和尚的可能,只要想想自己花了大力氣去栽培的女婿,突然丟開大好前程跑去伺奉佛祖,就叫他意興闌珊,如果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上哪兒去追討成本?只要想想他都覺得虧得慌,先前那顆火熱的心就象是被人扔進冰水里泡過一樣了,只慶幸女兒還未嫁,不至于肉包子打狗。
任知府的態度忽然之間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只說還要多觀察莫鐘書的人品才能做出決定,原本鐵板釘釘的一門親事就這樣被拖延下來。
莫榮添真是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據他所知,小兒子這些天一直循規蹈矩,還和知府公子結伴郊游,怎麼知府就突然變臉了?不過他也無何奈何,商人在官家面前太過卑賤,人家不願意低就了他便不敢勉強。
莫鐘書看著莫榮添垂頭喪氣的黑臉就只想笑。當日潘慧言對他說︰「你只要讓任知府覺得,他在你身上可能得到的利益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大,自然就不會再盯著你不放了。」任知府看中的是他鄉試策論中的卓識遠見,認為這樣的人才定能在官場上大放異彩。莫鐘書沒法解釋那些全是抄來的,便只能自爆「隱患」給他看,誰知道這個隱患太大了直接把人嚇倒了。
莫鐘書知道趁熱打鐵的道理,便經常去清涼寺拜訪淨塵大師,順便去蹭頓齋飯吃吃。有時候是他自己去,有時候帶上幾個酒肉朋友,有時候也會邀請任明瑞同去。
他只遺憾自己怎麼沒早想到這個低成本高效率的捷徑,泡和尚真比泡妓女輕松容易多了,想想當初在「醉花仙」那燒掉的銀票都覺得冤,幸好那都是莫榮添的錢,不然他就要肉疼死了。
淨塵大師是真的把他當成了忘年之交,即便莫鐘書後來不再捐贈香油錢,他也親自接見,興致勃勃地與之探討《維摩詰所說經》。
莫鐘書覺得這老和尚就是個哲學教授,循循善誘,毀人不倦,目的是哄騙自己去報讀他的研究生。他自己動機不純,可不敢奢望這個學位,便故意胡扯些關于酒肉的怪論,和尚教授也顯示出了對優等生的寬容,只道了一聲「罪過」。
雖然這不算得什麼丑事,但莫五少爺突然轉性誠心禮佛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澄州城的閑人們又多了一個下酒的話題。
這個話題被傳得越來越紅火,甚至有人說莫鐘書已經戒色戒酒,就差沒有正式剃度了。
一直到過了新年,莫鐘書收到一封江南來信,無暇再去騷擾淨塵大師,關于他出家的傳言才漸漸平息。不過那時候任知府已經決定放棄他了。
李長義來信說,江南有個船坊有艘新船,原來的買主突然變卦不要了,船坊急著要收回本錢,因為原來的買主已經預付了二成的定金,所以船坊現在只求收回其余的八成本金,價錢比平時便宜了許多。李長義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就發急信給莫鐘書,可是他並沒有說清楚那條船到底要多少錢。
莫鐘書想要湊錢,只能把他手中的不動產變賣。本來這些事交給大富和二柱阿貴就行了,可是這些人每隔三五天就要向老太太報告一次,起初的時候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擔心莫鐘書年紀太小有什麼疏漏才幫著他照看,現在都形成習慣了。莫鐘書要是告訴大富他們自己要賣地,老太太肯定就會問他為什麼突然需要這麼大筆的錢。莫鐘書可不敢冒這個險。
幾個月前,莫鐘玉為了剪斷潘家的資金鏈,只打了個招呼就沒人敢買潘慧言的田產和鋪子。比之莫鐘玉,莫榮添和莫老太太的話只會更有分量。他們一個想要莫鐘書讀書做官改換門庭,一個想要讓他守在身邊養老送終,肯定都不會同意他出海,隨便他倆哪一個往外面發個話,他的地就別想賣得成了。
莫鐘書仔細權衡之後,托了潘慧言幫忙悄悄處理。她家開著錢莊,不但認識的有錢人多,而且誰手里有多少閑錢她都清楚,所以才不過幾天功夫,田地,牧場和雜貨鋪都賣了個好價。
大家一起去衙門辦完交割手續之後,莫鐘書拿到了厚厚的一沓銀票,心中有些感慨,他這些年倒也掙了不少錢,只是不知道這些夠不夠買下那條海船?
莫鐘書也照規矩請了潘慧言和幾個買主吃飯。他心中松快,這個時候就算老太太和莫榮添得到消息也沒辦法阻止他了。所以他故意把人都拉到莫榮添的酒樓去。
這些年來,為了讓王氏還有莫家那幾個少爺少些疑心,他一直刻意避開莫家的那些產業,如今才第一次踏足莫榮添的酒樓,以至于酒保小二都不認識他,只把他當成普通客人招呼。莫鐘書也不以為意,他來這兒不是為了吃白食的,也許,潛意識里有點向莫榮添示威的意味。哼哼,老子翅膀硬了,再也不怕你和你那幫大小老婆了。
所以,當那幾個買主問及他變賣產業的原因時,他就實話實說了:「我要籌錢出海去。」
這話一出,旁邊的幾個人都驚住了。
誰都知道海貿的利潤最豐厚,可是需要投入的資本太大,風險更高,海上風浪無情動不動就全船覆沒,多少人家在一夜之間就傾家蕩產,隨船的人更是九死一生,只有少數幸運兒能享受那用性命換來的富貴。也正是因此,雖然許多人對那豐厚收益垂涎不已,但並沒有幾個人願意冒險一搏的。
莫鐘書作為澄州首富的小兒子,又是新科舉人,可以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富貴唾手可得」,這樣一個人卻說要親自出海去,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不過莫鐘書這幾個產業的賣價都十分公道,幾個買主都很滿意,話題很快就轉移到了他們新到手的產業上去。
莫鐘書特意和牧場買主多說了幾句,他只留下余春生父子和王三張七,把牧場里的其余奴僕全都送給了牧場新買主,順便還幫沈治平說了幾句好話,希望新買主能保住他的飯碗。
酒足飯飽之後,幾人告辭。潘慧言落到了最後,一副有話想要說的樣子。
莫鐘書便停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小的時候就想出海去了?」
莫鐘書很詫異地望著她。他從沒跟人提起過這事,她是怎麼知道的?
「那還是小時候的事了。有一回你們家擺宴請客,我也跟著爹娘去了。當時你不在,幾家的孩子都在一起玩,四少爺說了好幾個有趣的故事,還說都是你告訴他的。大家听得意猶未盡,後來四少爺就把大家帶到你的書房去,想找找看還有沒有那些書。」
「我在你的桌子上發現了幾本書,那幾本書你讀得很仔細,還用紅筆圈圈點點,旁邊密密麻麻做了許多筆記,只不過好多字我都還不認得,也看不懂。後來,我去書局找到了其中兩本,《海濤志》和《海中星佔念》,雖然不能全都看懂,但我知道那些都是說航海的事。我就猜你的志向也許在這上面了。」
莫鐘書默然。這些年困在陸上,他擔心自己會忘記了專業,所以經常讀書溫習,一邊看書,一邊回憶上輩子的做法,在旁邊寫了好些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