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案安排在議政殿。
朱色銅環御門外,偶而听到天子審案的聲音飄出來,紅胭抑住緊張,等太監喊自己進去,跪在御前的丹墀之下,開始一字一句說起塘州舊案。
蔣胤這幾天身子好些了,作為人證也來了議政殿,被賜坐御前,不時蜷手咳兩聲,可眼光卻一直盯在紅胭身上,雖然滿身的疲勞,多年的心事總算有個了結,臉上卻一片安詳與和樂。
審畢,大理寺官印與璽印同時落在卷宗的尾處。
結案封卷之後,姚福壽手持聖旨,下達定審結果,塘州一案的眾將官尸骨重回各自祖墳,朝廷遣工匠去重新修葺,且修改罪籍。
北漠流放的原軍官家眷赦免千里流荒之重罪,返回原籍,祛罪臣家屬身份,直待擇日公告天下。
洪嗣瀚之女洪嫣,即日恢復良籍,發回原籍塘州或者留駐鄴京,自行決斷,官府不可阻撓。
最後一個字吐出來,紅胭舒出一口長氣,眼眶不覺浮出朦朧霧氣︰「民女在塘州已無半個親人,如今在京城已有店鋪謀生,算是有了些根底,懇請留在鄴京討生活。」
蔣胤清瘦身子驟然一挺,緩緩放下,宛如落葉歸根,再無所求。
寧熙帝不是第一次親自審理大案,卻是第一次親自翻舊案,塵埃落定,瞥了一眼丹墀下的舊臣遺孤,不免有些感概。
舊案這回事兒,能不翻就不翻,翻案畢竟代表著帝王推翻以往的判斷,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自打嘴巴,損了朝廷尊嚴,故此,千秋萬代的歷史洪河中大案連連,冤案更是多,真正能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又能有幾件?
縱是上頭知道有冤情,大多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能夠成功翻案的,要麼是直接告到天庭,逼到了皇帝的鼻子底下,要麼是新帝登基,為樹威望,主動來翻。
可喜,紅胭正撞上第一種機遇。
所以舊案這回事,要麼各部門由下到上全都藏著捂著,一旦翻了,皇帝卻是巴不得叫天下人都明明白白,曉得君主的仁慈寬厚。
這會兒,寧熙帝亦是龍目一凝,當了文武臣子的面,開聲︰「洪氏女既願意留在京城,朕欣允,你的經歷不比一般的閨閣女子,到底是將門女子,心智堅韌,想必日後也能自力更生,不枉朝廷曾對你父兄的栽培。姚福壽,賜洪氏女白銀一千,另附國庫內……」
姚福壽連連用雞毛小筆記下,這個賞賜,與其是安撫冤案家屬,不如說是彰顯洪恩,做給天下人看罷了,記錄完了,呼道︰「吾皇聖明!吾皇寬宏!」
紅胭只靜靜听完寧熙帝的賞,卻是伏地一趴︰「草民謝主隆恩,不過民女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說。」
姚福壽一愣,見寧熙帝臉上新鮮,拂塵一指︰「說。」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紅胭揣著雲菀沁的托付,心內倒是有些驚訝,這個大姑娘倒還真是料得準,她說寧熙帝既然翻案,定要弄個天下皆知,證明皇室寬容大度,睿智遠謀,讓百姓臣民折服,怎能才能天下皆知?豈不就是大肆封賞!紅胭聲音一緩,繼續︰「金銀再多,尚有用竭的一天,不如賜民女謀生工具。」
「怎麼個說法?」寧熙帝來了興趣。
紅胭只照著雲菀沁的吩咐,一字一句,不無恭敬︰「民女早就听聞聖上不僅是千古明君,還是書法名家,民間許多人求而不得,若民女有幸得聖上墨寶一副,懸于鋪中當做門臉兒,肯定遠遠超過任何價值傾城的真金白銀。」
「噢?哈哈,」寧熙帝性子既然風流,風流之人也免不風雅,平時確實愛好書法,此刻得了贊美,心中自然開懷,此案一公諸于眾,京人皆知紅胭是塘州案軍官之女,再看見店鋪中有皇家御賜牌匾,確實比賞賜金銀更要有影響力。
寧熙帝興致勃勃,立刻拍案而起︰「福壽,擺文房四寶!」
大理寺卿與文武臣子知道天子的意思,氣氛輕松,俱是笑著議論起來。
姚福壽不敢怠慢,忙與幾個太監置宣紙,濃磨烏墨。
寧熙帝抬袖,筆尖剛掠過紙面,方才記起,一猶豫︰「你那鋪子是做什麼的,名字想好了嗎?」
紅胭倒也靈光︰「民女店鋪所出胭脂水粉,之前倒是想過幾個名字,可都嫌俗氣了,今日天子在上,自然是由聖上賜個好名。」
大姑娘說了,皇帝老兒,天下第一尊大神啊,放個屁都是有人去接的!名字?讓他取!就算取個屎來香也認了!
當時把紅胭笑得前俯後仰,這大姑娘真是的……不過雖說話粗俗,理兒還是正的。
「難為朕了,給水粉鋪子取名,比堆在御書房的折子還要讓朕頭疼!」寧熙帝用筆尾端撓掠過鬢發,「你先前取的那鋪子名,叫什麼來著。」
紅胭笑道︰「暗香盈袖,取其簡意,本考慮過剔‘香盈袖’三字出來,當做店鋪的名兒。」
寧熙帝龍顏舒展,琢磨起來︰「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香盈袖,好名字,好名字啊,正合鋪子。」卻一疑,這洪氏出身邊城的武官家庭,能認得字已經算不錯了,十三歲開始就流落在外,更不可能有機會讀書,如今單听她取名,倒像個肚子里有貨的,不覺須眉一擰︰「這名字,是你想出來的?」
一雙龍目咄咄,讓人作不得假,紅胭斟酌了一下,聲音平緩︰「聖上慧眼如炬,店鋪名字是雲家小姐幫民女想的。」
又是那雲家的女兒。寧熙帝眉頭一動,碧璽瓖金扶手上的手掌略一動,竟是失神片刻︰「好,香盈袖,好。」
姚福壽將寧熙帝面上短暫一絲茫然盡收眼底,最先開聲捧場︰「香盈袖?好風雅的名兒!」
寧熙帝魂魄悠悠回轉︰「那就這個名字吧。」
紅胭恭敬︰「謝聖上賜名!」
群臣一陣喧囂,自然是贊美名字貼切。
寧熙帝再不猶豫,羊毫飽蘸濃墨,一番筆走龍蛇,三個遒勁的尺長大字,跳月兌紙上。
姚福壽叫宮人晾干,卷好,用黃綾綁著,當做賞賜,一同出宮。
這邊塘州案審定,皆大歡喜,青河山鐵礦一事也查到了關鍵處,順藤模瓜,徹底將魏王這個幕後大鬼扯了出來。
一直盯著青河山礦產爆炸案的言官起了哄,最近也沒什麼大事兒,于是不依不撓,集中火力,一起炮轟魏王,奏稟魏王違反律法,私開礦產。
韋家外戚自然是替魏王喊冤叫屈,打死不承認,只說魏王樹大招風,招了人陷害。
韋家勢力近年不淺,一時之間,朝上成了兩派,每天上朝都得唇槍舌戰一場,金鑾殿上盡是口水味兒。
其實,是不是這老五做的,寧熙帝怎麼會不清楚,別說證據確鑿,單看老五被嬌寵得不行了的德性就清楚,攬私財,算得了什麼!?
只是帝王心,海底針,朝上兩派吵得歡月兌,寧熙帝也只不做聲,坐山觀虎斗,冷眼先看著。
魏王本想借由擷樂宴狠狠鬧上一鬧,太後一病倒,老三月兌不了干系,言官和父皇的視線便會轉移,如今沒成功,又被翻了老賬,怏了條兒,目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干脆躲在王府里,什麼事兒都不做,抱著最近新寵的夜南風,足不出戶,一條心等著親娘給自己在宮里擋災。
要說私開礦產這個罪名,說大可以無限大,畢竟是跟國家搶錢搶資源,吃傻了的皇帝才會容許,但是要說從輕發落,也不是不行,若皇帝真想保住這人,大可一道聖諭放出去,就說是自己個兒背後允的。
韋貴妃為了保兒子不受罰,自然是哭哭啼啼,水淹龍床,百般武藝都使出來了。
寧熙帝本就寵她母子,一來二去心軟了,決意輕罰,偏偏賈太後一听說,不願意了。
擷樂宴上,賈太後已經記恨上了這個孫兒,若真是他用桃花酒掉包害老三,那就是說,自己堂堂個太後,倒成了那奸險小兒的爭風害人的棋子,只是苦無證據,孫郡王被軟禁在府上,牙關咬得死死,到現在還不吐露實情,不然早就將那逆孫拎到御前去!
如今賈太後一听說皇帝似是有些容忍魏王的意思,哪里肯依,桃花酒的事兒修理不得你,難不成鐵礦一事還整不了麼?
等寧熙帝來請安時,賈太後也不猶豫,擺出一副淡漠嘴臉,不冷不熱地將前朝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例子搬出來,啪啪啪丟了皇帝一臉,又將那些徇私而亡國的案例拿出來翻來倒去地分析,听得寧熙帝是心驚肉跳,也明白了太後的意思。
這一下,連太後都站在了言官那一邊,寧熙帝還能有什麼說辭,怪只怪那老五不得人心,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了太後,第二天上朝,捋清了魏王夏侯世淵的罪證,直接下旨︰
削減魏王年俸,萬石改為千石,禁足府上,一年不出,由宗人府定期觀察其表現,以觀後效,再行定奪,——相當于緩刑。
魏王近五年不授予實權官職,王府財庫中金銀財物大半充入國庫,當做罰金,魏王名下的護甲衛士被兵部回收三千人,——相當于剝奪政治權利。
當下大宣親王制,到年齡封王後,授金冊金寶,歲祿萬石,專門保護親王、也就是親王能調動的護甲和衛士,至少三千人。
這麼一罰,除了給老五留點兒面子,爵位帽子沒丟,仍是個王爺,核子里的實權都挖空了。
旨意頒發下去,魏王正在內帷與夜南風抱著廝混,當下一听,腦子一轟,等頒旨的太監一走,進了內室,越想越不痛快,氣得哇哇叫,拿起手邊床幃助興的鞭子,朝夜南風白花花的身子上摔了下去。
夜南風這段日子受盡寵愛,在魏王府橫著走,連少吃一口飯魏王都要親自來喂,有點兒頭疼腦熱就被魏王連夜抱著睡,哪禁得起這般蠻橫,嚶嚶哭著便要尋死覓活。
魏王見寵兒渾身青痕淤紫,既心疼,又是余怒未消,再舍不得打了,丟下鞭子,一把攔住夜南風,一邊哄,一邊為自己哭。
王府的長史是韋貴妃派來王府照應殿下的,這會兒見魏王失勢,又氣得夠嗆,只能在窗戶外安撫︰
「五爺稍安勿躁,這不,宮里還有娘娘打點,宮外還有韋氏一族呢,萬歲爺不看僧面看佛面,總不能將您罰一輩子吧,先熬著吧五爺,日子一長,一準兒會回心轉意……」
魏王回頭一想,心情稍微亮敞了一些,也罷,再怎麼著,自己都是寧熙帝的兒子,還是最得寵的兒子,私開礦產,去爵貶為庶民、監禁牢獄終身都是有可能,這次只是削俸奪兵,說明皇上對自己還有偏袒心!過段日子說不定就出來了~這段日子,只當是養精蓄銳得了,幸虧府上有個可心人陪著!
想著,魏王摟著好容易哄下來的夜南風又去滾床單了。
兵部負責回收魏王的兵甲,雲玄昶自然也清楚魏王如今是個什麼慘淡情形,嫁女的歡喜驟然減了一半,若是魏王再繼續栽下去,雲家這門姻親指不定還會受牽連,一時心情都黯然了不少。
雲菀桐也是大驚失色,先前在宮里就說怎麼提心吊膽呢,只覺魏王得罪了太後會有災,原來果真應驗了,失魂落魄地听爹說完,又偷偷叫身邊的婢子去外面打听了一番。
方姨娘倒是沒這麼悲觀,這日過來,勸慰了女兒幾句。雲菀桐不听還好,一听卻是跺跺腳,急得哽咽了起來︰「姨娘不知道,五王爺如今被罰得幾乎傾家蕩產,更被禁足,奪了職權,今後五年都不能授官職,就連兵衛都給爹這邊的兵部收繳了去!說個難听的話,就是鄴京城里的大富豪出去吃個飯游個湖,還能領著一大號子的家丁打手,這五王爺今後若是出去,連個開道兒的人手都不如人家富豪呢!這…一個空頭帽子王爺,我,我怎麼這麼倒霉啊!」天賜個王爺容易麼,那麼多有錢有權的王爺,偏偏給自己攤上這麼一個空殼兒,能不傷感麼。
方姨娘啐︰「那又如何,總還是個王爺,里子再薄,起碼咱們賺了面子!有個親王的帽子,就已經不知道勝過多少人了,你啊你,不是娘說你,怎麼這麼短見呢?富豪?再有錢的富豪能趕上王爺?」
雲菀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能有什麼遠見,長到這麼大,唯一的心願就是嫁個有權有勢的豪門朱戶,吃香喝辣,耀武揚威,一雪投胎投成了庶女的前恥,然後看著娘家人抱自己的大腿,現在只听說那魏王底下養的門客全都散了,連兵甲都收去了,王府財庫的金銀珠寶也全都被收繳進了國庫,成了個閑散窮光蛋,怎會不撓心。
什麼面子?沒有里子,哪里來的面子!
「你看看,有沒有見過餓死窮死的王爺?」方姨娘見三姑娘臉色不好,繼續唾沫橫飛地苦口婆心。
雲菀桐委屈地拍拍睫毛,是難得有餓死窮死的王爺,可被朝廷卸了權,潦倒地還不如百姓的王爺不缺!
說是如此,雲菀桐也沒轍,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只是經了魏王失勢一事,剛剛升起來的傲氣就像被人潑了狗血,心里越發敏感多疑,患得患失,成日在家中神神叨叨,總覺得有人背後說自己嫁了個倒了血霉的王爺。
每次看得初夏回了盈福院,便忍不住與妙兒嘮嗑︰「你說這咱們家的兩個姑娘是得罪了哪路的神仙,都是出嫁前一副喪門相,一張臉臭得可以!」
這日兩個丫鬟在後院沒事兒躲著聊天兒,魏王這事如今也算是街頭巷尾的熱點談資,字里行間許是提過魏王幾個字,正被路過的雲菀桐听見,竟像是貓兒被人撓了一把,豎起了汗毛,登時就委委屈屈地哭了起來,直說婢子糟踐自己,就連奴才也能瞧不起自己。
兩個婢子傻了眼,哪知道這三姑娘這般的嬌氣。
方姨娘打從收拾了桃花,連一句罵都沒得,性子一天天就漲了起來,當時正跟在三姑娘身邊,哪里肯放過惹哭了女兒的婢子,叫人掌嘴,將兩名婢子摑得死去活來,鬼哭狼嚎,兩個婢子自然喊冤叫饒,頓時鬧得後院和稀泥似的,一團糟。
初夏和妙兒也听到動靜,跑過來一看,直搖頭嘆氣,這一對母女還真是禁不起榮華富貴啊,還沒怎麼著,就開始雞飛狗跳,自亂陣腳。
方姨娘打下人的時候,雲玄昶這天正巧剛回府中沒多久,本坐在前廳喝茶歇息,听見後院一陣哭哭啼啼,伴著掀椅子摔桌子和啪啪啪甩巴掌的鬧騰聲兒,頓時就焦心得很,雖然這陣子在外面忙,倒也听說方氏最近恃寵生嬌的幾樁事,桃花那事兒,雖沒說她什麼,雲玄昶心里還是有個疙瘩,一下子心里發了煩,順手就將茶盅 啷一聲,連杯子帶水摔了下去。
等方姨娘帶著三姑娘過來,還沒來得及請安,只收到老爺一記狠狠的厭惡眼色,頓時就木楞住,還沒撲過去說話,只見老爺已經甩袖子大步離開了。
雲玄昶這陣子基本宿在方氏那邊,這一下,掀袍回了主院,再懶得過去,正坐在酸枝木桌案前順氣兒,手邊一杯熱騰騰的清茶遞了過來,伴著個嬌柔的聲音,頓時就像是吹滅火星的一陣春風︰
「老爺息怒,先喝口熱茶。」
抬眼一望,不是憐娘又是誰。
說來憐娘已經調進主屋好幾天,卻不像桃花當初那樣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轉兒,雲玄昶臉色一松弛,撫著青花瓷盅,語氣溫和︰「你從灶房調出來了?倒是極少看見你。」這丫頭不出風頭,生了好感。
憐娘嬌臉兒一紅,垂了半面頰,聲音似蚊蠅,嚶嚶嚀嚀,攪得男子的心也跟著晃晃蕩蕩︰「奴婢剛進屋當差,有許多事兒不大熟,只怕伺候不好,所以這幾天先在門簾子外頭,瞅著老家人是怎麼伺候的…」
「噢,」雲玄昶被這話說得心頭一暖,竟起了幾分挑逗,「光是看著,自己個兒就不伺候了?偷懶。」
憐娘盈盈一雙眼險要哭出來,就跟得不到主子寵愛的小狗兒一般翹首︰「奴婢會守在廊下,這幾天老爺事務繁忙,若是宿在主屋,亥時末才滅燈,奴婢等老爺安寢,才會回去睡覺。」
倒真是個體貼又柔情的人兒。雲玄昶大發憐愛,這副伶俐細膩的勁頭,連白氏年輕時都趕不上,這樣一比,白氏只會憑借那些不入流的邪門小手段來邀寵,那次還差點兒用那種西域慢性媚香害了自己的身子,如今的憐娘,才是真正的懂事和用心,卻沒想到憐娘到底是瘦馬館出身,一進去就學著如何當妾,比白氏玩弄男子的手段厲害又有什麼稀奇。
憐娘見老爺眼色發赤地盯著自己,也不多說什麼,矮了矮腰兒︰「老爺且先喝茶,等茶水涼了,奴婢再來蓄。」
剛一轉手,手被背後男子竟是暗中一抓,捏了兩把。
只听家主聲音調笑著傳來︰「挺會伺候人的,哪還用學?出師了。今兒開始就進來伺候吧。」
憐娘大喜,轉過玉頸,柔柔一望︰「是。」想那桃花,一天到晚鮮艷靚麗地在男人面前轉悠,有什麼能耐,至多叫男子得個新鮮,就算是抬了妾又怎樣,不受重視,可有可無,照樣活得淒慘,跟方姨娘那貨一樣,家里多一個不多,少了,老爺不會怎麼樣,能讓男人主動淪陷,那才是攻心之計。
卻說魏王一失勢,影響了雲家眾人,各自有事,雲菀沁也落個便宜,沒人多管束,趁著去舅舅家,頻頻去了好幾次店鋪。
紅胭捧著聖上的墨寶一回進寶街店鋪,雲菀沁就叫紅胭去鐵匠鋪,以烏底金字打造成牌匾,以香盈袖為名,正式開業。
這一下,禿了許久的門面有了,還是御賜的牌匾,訂做好的牌匾被釘上去的一天,引得整條街的店鋪萬人空巷,即時沸騰,跑來觀看。阿郎也是笑著說道︰「難怪那東家大姑娘不急,原來是最好的放在後面呢。」
不到三兩天,御賜店名的鋪子傳遍個半個京城,引得達官貴人家中的女眷和下人前來觀賞御賜墨寶,甚至還有文人騷客特意到此一游。
一開始紅胭倒是喜不自禁,慢慢發現,很多人不是買東西,主要是為了沾個龍氣,有時候甚至一站就是一天,有些臉色不好看了,雲菀沁听說了,只叫紅胭別趕人,只當是積蓄人氣。
又過了好幾日,門階外才慢慢平靜下來,來看熱鬧的人少了,買東西的人,倒還真是多了。
生意不可與先前同日而語。紅胭、祝四嬸和阿郎比先前忙多了。
這日,妙兒上門時,紅胭試探,要不要多上些貨。
雲菀沁那邊卻是一口否決了。
眼下一陣人來瘋,多半因為對那御賜牌匾的興趣。
她也只是借著皇家的東風,借個人氣開個好頭而已。
一開始做量不如做精,尤其現在,正風頭上,多少同行鋪子盯著緊呢,自個兒這香盈袖不過得了皇上的御賜墨寶,畢竟不是皇家開的,若是貨色不行,顧客仍不會買賬,就這麼先慢慢地悠著,安全第一。
過來看皇帝老兒墨寶的客人當中,包括鋪子的原東家胖老板,他也在回鄉前,過來蹭了一下皇氣兒。
正巧那日雲菀沁在店鋪,見了胖老板正跟紅胭說話,心思一動,掀簾,示意紅胭把他請到里屋,試探起另一名幕後股東。
胖老板是中間的交易人,轉讓畫押與那邊的主子應該接過頭,自然清楚另一名股東到底是誰。
胖老板早就猜出紅胭背後有人,只是沒料到竟是個這麼女敕的丫頭,再端詳了一下面前少女容姿,嘿嘿一笑,也不奇怪另外一名股東為什麼暗中幫襯她了,那人沒叫自己多話,他也沒有多說,只是笑道︰「小姐只當是出門遇貴人罷。」
雲菀沁見他不肯說,也不為難,襖袖一滑,模出個金錠子塞了對方掌心里。
胖老板咧牙笑得更歡︰「小姐當老板娘沒多久,卻很是有了幾分商人風範啊,不過——」將那金錠子退還回去,依舊笑眯眯,「無功不受祿。」
無功不受祿,這就表示,胖老板這是富貴不能yin了。
雲菀沁眉睫一動,還真是個人物呢,畏畏縮縮藏後面,擺什麼架子。
胖老板本就是個喜歡看美人兒的,當初紅胭來給討價還價也是看著她生得艷麗,如今見少女一顰眉,心肉都被她那一蹙給蹙軟乎了,模模下巴,低聲︰「得得得,瞧您這眉眼望著我,像是欠了您的,回鄉也是不安生。那鋪子買主真沒露面,我只跟他的一名長隨踫頭過兩次,紅胭姑娘也見過。那長隨只吩咐我,這家鋪子從今任由您這邊料理,料理得好就好,不好也成,再不用知會他們主子,若遇虧損或者稅官、地頭蛇尋事兒再告訴他們那邊,他主子再填補和找關系處理。」胖老板的聲音又細了一點,含著意味深長的笑︰「喲,小姐這貴人哪里遇到的,改明兒給我也介紹一個吧。」完全就是將鋪子送給這名小姐,還得給她隨時擦**,處理各類生意場上的頭疼問題嘛,不,不是貴人,簡直就是活神仙,要說跟這小姐沒關系,誰信吶。
「油嘴滑舌的,成了,沒事兒您出去坐吧!」妙兒見這原東家越說越來性兒,揮揮手,打發了去。
雲菀沁本就懷疑太子,這會兒愈發是確鑿,這上下打理的,沒點兒人脈還真是做不到,一說到太子,又記起蔣胤那事,正巧,許慕甄來了香盈袖,雲菀沁把他拉進來,說了沒幾句就轉到蔣胤身上,問他這會兒是不是還在東宮的瑤華殿。
許慕甄與太子見面時偶爾也會听說蔣國舅目前的情況,只是奇怪︰「表妹,你問蔣國舅干什麼。」
這事兒瞞誰也沒必要瞞著表哥。雲菀沁一五一十跟他說了。
許慕甄張了張嘴,好容易整理清楚了︰「等一下……你現在,是懷疑國舅爺跟姑姑她——」
開始是怕被人捉著拿把柄,影響自己和雲錦重,現在只覺得這事兒鬧不清心里犯堵,何況當年重要人物線索出現。雲菀沁本就跟表哥松散,這會兒只怕他拒絕,拉他袖子死勁兒扯︰「橫豎你幫我去探听探听,看看國舅有什麼機會出宮,我想私下跟他踫一面。」
許慕甄還沒吱聲,門簾一打,紅胭正巧進來問個頭油入庫情況,見兩人拉扯,微微一愣,又咯咯一笑,雲菀沁丟了許慕甄袖子,過去就把紅胭拉到了外面,一路走著一路說︰「紅胭,咱們兩個自幼鬧慣了,你可別誤會。」
紅胭笑意未減,抹了一把額前略散的秀發︰「大姑娘說什麼哩?還當我吃醋不成?我若是連那點兒事都看不開,還能活到現在,早死了!改明兒表少爺娶了漂亮媳婦兒,若許家看得起我,我還想去當個喜婆幫手呢!」
字字爽利,並無半點偽裝。
雲菀沁見她神情明朗,總算是放了心。
一番話飄到了許慕甄耳朵里,莫名卻是臉色一垮,提了袍子就徑直出去。
「表哥怎麼剛來就走?——喂喂,記得我說過的事兒麼!」雲菀沁喊住。
「磨嘰!」許慕甄素來是個嬉皮笑臉的,今兒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脾氣,黑了張臉幾步出了香盈袖,踩蹬子上車。
拐角處,身著便裝的年輕男子眼望著車子飛馳而去,又瞟了一眼掛著御筆招牌的香盈袖,轉身揚長離開。
秦王府內,施遙安做日常功課一般,將今兒雲小姐的行程報了一遍,其中自然包括與許大少踫面,叫許大少傳信兒給東宮。
末了,瞧瞧主子臉色還算平靜,施遙安補了一句︰「看來,那雲小姐與儲君經宮中紅胭和國舅舊怨一事,反倒還親近了。明明就是三爺出手,太子倒也不解釋,任由雲小姐以為他是恩人,嘖,倒會佔便宜。」
男子臉色微微一緊,字字發沉︰「死不要臉的。」
這沒心沒性兒的三爺,第一次發惱了,居然還罵人了,難得啊。施遙安微微一驚,又摻著點兒喜。
*
卻說許慕甄這天與太子在皇城外馬場得空踫頭後,幾圈下來,套問了蔣胤近日的行程。
這小子怎會無端端問起國舅爺,太子聯系起那日雲菀沁打听國舅,一躍下馬,將箭矢插入馬背上的錦繡箭袋中,一掌拍了坐騎,馬兒得了主子的指令,懶懶朝前踱著小步子,自己個兒去吃草了。
太子笑︰「是你表妹叫你問的?你吶,就是個表妹奴。」私下說話也放松,「還說對我那舅舅不感興趣,竟是找你來打听起來了!不過話說回來,國舅爺確實長得瀟灑俊逸,清修三年,更添了幾分出塵的味兒,年紀雖大,但吸引幾個小姑娘還是不奇怪的。」
許慕甄沒料他猜中,卻也不準備多說,只笑道︰「我表妹那性子我還是清楚的,對老男人不感興趣,惟獨喜歡英魁偉岸的年輕男子,只是有別事想要詢問國舅。太子就行個方便吧!」
喲,還真不是看上國舅?太子奇異了,見許慕甄臉色,估計還真有什麼不好說的事兒,懶得多問了,搖搖頭︰
「塘州案一完,國舅已經在清理包裹,準備隨時回他那個破道觀了,父皇攔都攔不住,這幾天他病還沒痊愈,連瑤華殿都不出,別說出宮了,就等著父皇放行。你表妹想見國舅,估計難。」稍一凝,步子一轉,回頭望了望許慕甄︰「不過,倒也不是全無機會。」
*
半日後,雲菀沁得了許慕甄的口信。
蔣胤要走,寧熙帝不大願意放人,正在派人游說,恰好再過十來日就是秋狩,用這個當做由頭把他捆住了,要他伴駕隨行,中途再爭取勸服他。
蔣胤顯然不願意,可人在深宮,也不好推月兌,似是想順應皇帝的意思,答應前行,敷衍最後一次。
祜龍圍場的秋狩,雲菀沁記得有部分得了恩賜的高官也能攜子女同行,可多半是將門子女,而且,雲玄昶從沒參加過,今年到這會兒還沒收到通知,想必沒戲。
這條路走不通,雲菀沁只能另謀打算。
眼看雲菀桐親事將近,宗人府的官員上門過幾趟,家中更是忙碌,幾天一過,這日正是立冬。
京人十分重視立冬,當成個節日一樣過,每年這天,街頭熱熱鬧鬧,小販成群,到了晚間,京郊河邊有放河燈、孔明燈和放煙火的,趕得上過端午元宵節了,不少人家會牽兒拉女地出外游玩。
雲家是泰州人,沒這個傳統,所以雲玄昶對立冬這個節慶並不重視,每年立冬,雲家相比于其他門戶簡單多了,至多是斬殺四牲,擺香案,祭一下先人,保佑瑞雪兆豐年,進冬後無病無災,再叫廚房炖個暖身子的麻油雞宴,堂屋正廳搭個羊肉爐,上下一塊兒吃個飯,今年一忙,連羊肉爐都沒弄,就這麼幾口人一塊兒吃了一桌。
吃完麻油雞,酉時已經過了一半。雲錦重抹抹小油嘴兒,從飯桌上跳下來,隱約听到牆外似有放煙花的刺刺拉拉聲,艷羨得很,回了頭,笑眯眯︰「姐姐,光听著就知道煙火多漂亮。」
雲菀沁知道弟弟眼饞,想出去過節,別說弟弟了,她自己長這麼大,也是沒過過這個節日的,家里沒這個傳統,不好出去,若是白天還有機會,入了夜,想說去舅舅家都不方便,只笑著道︰「再過幾個月,就過年了,到時炮竹煙花,任你放個夠。」說是這樣說,前世今生加起來,自個兒也沒看過幾次煙花,倒是遺憾,娘親還在時,過年領著自己看過兩次,打從過世,雲菀沁感覺自己的整個天都黑了,逢年過節,爹泡在白氏那兒陪她們母女,她哪里還有心思過新年,後來嫁了侯府,就更不必說。
雲錦重听了姐姐這麼說,十分的失望,可也知道不能強求,這陣子在燻陶下,倒是越來越乖了,雲菀沁見他懂事,反倒更加不忍心,可也只能先將弟弟送回院子里。
姊弟正沿著小徑走了一半,妙兒步履匆匆跑來,神秘兮兮,臉蛋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疾走的關系,紅撲撲的,襖子里露出的半截兒頸子也是泛著晶光汗意,神色說不上是笑還是訝,只偷偷將大姑娘拉到了一邊,小聲附耳︰
「大姑娘,快,將少爺帶去側院兒去,門口,有人接你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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