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裴樞來說,想做的就去做,管那麼多干嘛。
比如听見她嗓子沙啞覺得不爽,忽然想起自己吃過的水晶凍對嗓子最好,就去找,找不著就找遠了,正常。至于為這什麼糕什麼凍打架,跑上幾百里——爺做件事當然要做到底,可不是為了女人不顧一切,哼。
他就是看她好玩,怎樣?
天灰谷里那你扯我我扯你,你翻我我翻你,你陰我我陰你,他第一次對女人萌發興趣,這麼多年,都只見到跟在男人身邊唯唯諾諾的女子,菟絲花一般柔弱無聊,要麼就是看似柔弱無聊實則野心勃勃,整天想用自己的柔弱來征服男人,好比那個明城。
只有她,比男人還放肆,比男人還自在,明明長一張最女性最艷麗的臉,卻做著許多男人也不敢的事。
出谷後听說了她被逐出帝歌的事兒,就是在進入斬羽部天臨城的<時候,當晚他喝了一晚的酒,由她的事兒想到自己的事兒,想起自己在谷中一開始憤怒掙扎頹廢,之後不甘奮起的過程,那是撕心裂肺的回憶,他一個大男人回憶起來仍舊覺得痛徹,而她,經歷的想必也是同樣的心路歷程,她卻依舊笑顏如花,明亮如天灰谷偶爾大風吹過,閃出的天空。
那夜之後,才有第二天突如其來的求親,和之後的追求。
求親也好,追求也好,那些扯出來的理由也好,一開始他並不太當真,只是單純的有點心疼,但這心疼到底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她和他近似的遭遇,他也理不清,還是那話,想到就去做了,做了覺得很歡喜,就夠了。
他盯著景橫波,自己都沒發覺自己唇角一抹笑意,似喜似寵。
景橫波吃了一陣,覺得氛圍不對,一抬頭就看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狀似很饞,想了想,低頭看看碗,遞過去,「你也餓了吧?吃點?」
「你吃剩的給我吃,嗯?」少帥豎眉瞪眼,就差沒雙手叉腰。
景橫波立即聳聳肩,收回手,不吃拉倒,我還舍不得呢。
「你就只顧自己吃?」她放棄了,那家伙卻不肯安分,又涼涼一句話追過來。
到底要鬧哪樣!
景橫波橫眉豎目,決定以後絕不承這家伙的情,太難搞。
「你喂我我才吃。」裴樞揚眉提要求。
說得好像她要跪求他吃似的。
景橫波很想不理他,可看他一臉一頭的灰,眉宇間有努力掩藏的疲憊之色,忽然又心軟了。
她真的覺得裴樞很像弟弟,那種被寵壞了的聰明小孩,吃了很多苦,仍舊不改內心張揚明亮,多難得。
或者她也覺得同病相憐吧,雖然經常毒舌欺負他,內心里,自對他有種柔軟情緒在。
她舀了一勺鮮花凍,「來,張嘴。」
裴樞歡天喜地,不僅張嘴,還迎著她閉上眼,有那麼一瞬間,景橫波錯覺這貨是在等她獻吻。
女王吻醒了暴龍,王子會不會一怒擒龍?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的勺子將要遞到裴樞嘴邊,鮮花凍顫顫巍巍,似一顆柔軟的心。
身邊忽然起了一陣風,下一瞬手中的勺子和鮮花凍都不見了,她一轉頭,就看見鮮花凍已經進了英白的嘴,而英白正將打開蓋的酒壺塞進甜蜜等候的裴樞嘴里,往下就倒。
甜美的鮮花凍換成了辛辣的酒,裴樞被嗆得一陣咳嗽,睜開眼看見英白,一拳就打了出去。
「要打出去打!」景橫波大叫,「姐以後還想睡覺!」
那兩人狂風暴雨一般打出去了,景橫波大嘆︰「孽緣!孽緣!英白,你跑來干嘛?」
英白這幾天一直不在,她還以為他見過紫微上人就不告而別了,誰知道這家伙又跑了回來,還一臉的風塵僕僕。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英白一邊打一邊懶洋洋地道,「分心這種事,要專心地分心。」
「專心地分心?什麼意思?」景橫波愣了愣,那兩人已經翻翻滾滾打到下面懸崖去了,從持續時間和裴樞身法來看,他的毒又有好轉了。
景橫波抬腳向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跑回來扒著臨崖的窗邊對底下大叫︰「喂,英白,你那酒壺剛喝過吧?你和裴裴間接接吻了哎!」
底下「啊」一聲,在半山懸崖上打著的兩人,忽然都掉下去了……
景橫波嘎嘎一笑,覺得心情甚好,出門繼續練習!
月光下,山頭上,唱歌的唱歌,洗衣裳的洗衣裳。
景橫波一邊唱,一邊想著英白的話。
專心地分心……
專心地分心……
她一邊想著這句話,一邊嘴里嘰咕,一邊意念就扯過了擁雪洗好的衣服,移向櫃子,打開抽屜——
紫蕊和擁雪忽然發出了一聲歡呼。
她一驚,醒來,啪嗒一聲衣裳掉落,然而她眼底已經露出歡喜的光!
她懂了!
這種一心數用,就是要不去想一心數用,不用管自己要同時做幾件事,要專心先進入一個狀態,在這個狀態之中慢慢適應,然後再在這種狀態中做好其余事,做其余事的時候,必須是自然的,不刻意的,水到渠成的!
這樣的狀態練成,她將永遠不會走火入魔,永遠不會被外物干擾,在打架中能處理公文,在出手時同時調息!
這才是紫微老不死折騰她的真正用意。
武人有個最大的局限,就是修煉真氣有限,再雄渾的真氣,總有盡時。累了就得停下來調息。
而這調息的需要,將會浪費多少機會?
如果一邊打一邊就能調息,就能隨時補充力量,那豈不是理論上,可以永遠打下去?那豈不是她就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再神的人都會累,可她不會!
這一點其實所有武人都能想到,但做不到,因為真氣的運轉和儲存,自有其先天限制。但景橫波不同,她用的是異能,是天賦,不需要任何的儲存和積蓄,她現在需要學會的,是技巧,是轉化,是將單一的瞬移,千變萬化融入到對戰中去。
這樣針對她能力而提出的訓練,奇思妙想,卻也是神來之筆!
景橫波此刻心中對英白充滿感激,連帶對紫微老不死都不覺得痛恨了,開始興致勃勃練習。
不過道理雖然想通,但做起來並不容易。
唱幾句,控物,引導衣裳轉入池中……忘記了先轉入紫蕊擁雪眼巴巴端著的大盆,錯了。
唱幾句,控物,轉入大盆,好,再轉入池子,紫蕊和擁雪拼命開洗,動作太快,她瞧著好玩,格格一笑,忘記唱了。
在紫蕊擁雪憂傷的嘆息聲中,重來。
唱幾句,控物,轉入大盆,好,再轉入池子,洗好,紫蕊將衣裳揚起,她接住,往櫃子去,眼光一轉,又忘詞了。
重來。
唱幾句,控物,轉入大盆,好,再轉入池子,洗好,紫蕊將褲衩揚起,她接住,往櫃子去……等等,這褲衩是什麼顏色?洗得看不清了……
「喂你又忘記唱啦。」七個逗比冒出來,大笑。
重來!
不知不覺夜色已收,天光大亮,霞光鍍了人滿臉,每個人臉上寫滿疲憊,眼神卻亮過這一刻的熙光。
日頭從東邊走上正中,再走向西山,滿山的嵐氣生了滅滅了山,露珠兒濕了干干了濕,又是一個日夜。
兩天兩夜,沒人休息。
七個逗比一直在玩鬧,總在她困倦欲眠的時候來個坑爹的段子給她提神。
天棄沒管她,絮絮叨叨指點擁雪紫蕊如何用力。
裴樞鼻青臉腫地在她頭頂的樹上睡覺,時不時掉下片樹葉砸到她頭,英白鼻青臉腫地在另一側喝酒,有時噴出一口酒氣,所有人都精神一震。
第二天晚上,景橫波強迫紫蕊和擁雪去睡了一會,兩天兩夜,兩個養尊處優的女孩,手上全部被洗破。
第三天下午,所有人都齊聚在山頂,目光灼灼地盯著景橫波。
紫微上人也出現了,永遠那麼高貴美麗樣兒,帶著他最喜歡的白鷹,遠遠看去如天上謫仙人,一張嘴就一點都不仙了,「哈哈哈想到可以扣分,以及看你們出洋相,我老人家就分外愉悅啊……」
在他的笑聲里,景橫波牢牢盯著他高聲開唱,「啊嘶啊嘶唉呀呦……」
一揮手,褲衩接連飛入盆中,紫蕊左手接著下一條,右手已經洗完一條擲向擁雪,擁雪手中洗衣棒揮舞如落雨,啪啪啪一陣急響,褲衩在棒端高高飛起,陽光下灑著水珠,景橫波高唱著,看也不看一揮手,抽屜統統彈出,褲衩飛向各自歸屬的抽屜,紅色歸紅色,黃色歸黃色,啪啪啪啪一陣連響,抽屜接連關上,節奏分明,錯落有致,如一首曲調特別的歌。
「痛快!」七殺大聲捧場。
伊柒興奮地在報時間︰「半刻鐘——」
上頭紫微上人哼了一聲,「馬馬虎虎……」
「啊呀喲啊呀喲啊嘶咯呔咯呔咯呔……」景橫波並沒有停止唱歌,一閃身忽然到了樹頂,一抬手身後櫃子抽屜彈開,一彈指一條濕淋淋內褲到了她手里,一個響指紫微上人腰帶忽然斷裂,哼一聲頭頂的白老鷹忽然被拽了下來,景橫波騎在紫微上人身上,把濕淋淋內褲惡狠狠往他嘴里塞,「附加題!完成得怎樣?快給姐加分!」
紫微上人一邊要退一邊要提褲子一邊還要救他的愛寵白鷹,等他安撫好愛寵,一腳將景橫波踢開,已經被內褲上的水滴了一臉。
景橫波一邊倒飛一邊還伸手召喚了一樹的刺毛球砸在他褲襠,「加分!」
快要落地時掀翻了紫蕊的水盆,潑了紫微上人一身,「加分!」
落地後手一揮,擁雪的洗衣胰子小板凳砸向紫微上人,「加分!」
滿山里都回蕩著她辣氣壯的大吼︰「加分!加分」
七殺第一次目瞪口呆,「娘地,這才叫彪悍!」
「小七七,從今天開始她才是我們老大!」
「老大!」七個逗比齊齊一鞠躬。
裴樞拍大腿大笑,「好!這才是我看中的女人!」
天棄翻白眼,「沒氣質!」
英白酒壺端在嘴邊,忘記喝了,傻傻看了半天,忽然噗地一笑,低聲自言自語道︰「其實還真是挺配……」
紫微上人在景橫波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力持瀟灑,其實還頗有些狼狽地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哈哈大笑,「算你狠,不過想加分?等你真的揍到我老人家再說——」
話音未落,景橫波目光一閃,嘿嘿一笑。
這一笑笑得所有人汗毛一炸,紫微上人忽覺不對,一回頭,就看見一只洗衣棒槌正電射而來,向著他的**。
原來前頭那許多亂七八糟的動作,都是鋪墊,真正的殺手在這里……
要退已經來不及,後面就是懸崖,景橫波算好了的。
「噗。」一聲悶響。紫微上人一聲大叫。
七殺笑得險些栽下懸崖。
「加分!」
「教會徒弟,爆了師傅!」
……
不知不覺,景橫波在山上已經呆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當然面臨了各種各樣的考試,有的用于鍛煉她的能力,有的用于坑她,還有的是給她機會坑別人。在這坑爹的一個月里,她學會了一心多用,用一心多用戳爆了紫微上人;學會了瞬移和控物同時進行,用這個辦法把紫微上人的那只白鷹和一只黑鷹送做堆;學會了三十種下毒和辨毒辦法,一開始學的時候是她整天拉肚子,後來就是七殺們整天拉肚子;就連紫蕊和擁雪,都擁有了更靈活的身法,紫蕊學會了傀儡術和馭獸術,擁雪選擇了醫術和蠱術。
所有人都很忙碌,紫微上人就是個人來瘋,只要他在,別人就別想有安安穩穩躺下的機會。不過好處也是明顯的,技藝在進步,毒也在慢慢解,就連半山那些裴樞手下,狀態都好了許多。
紫微上人甚至是個通才,他有次去半山轉了轉,看了看景橫波初具規模的造船廠,隨口指點了幾句,那些技師就如醍醐灌頂,感激得恨不得跪下來舌忝他的腳。
景橫波想傳說里老家伙驚才絕艷還是有道理的,可惜了當初那坑爹的狐狸群。
景橫波還開始修煉一門心法,名字她不知道,是某天便便時忽然從茅坑上頭掉下來的,冊子破破爛爛,名字很驚悚,似乎是什麼「丑女毒經」。
她記得七殺說過,老不死讓做的你不一定要做,老不死不讓你做的你可以做一做。當即拿了冊子去給英白天棄看,那兩人推敲了半天,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她,異口同聲地道︰「你不怕變丑可以練練看。」
景橫波立即練了,她才不信什麼變丑不變丑,老不死那麼美,美人都是喜歡看見美麗事物的,他丟下的東西,肯定不是毀容的那種。
但練來練去,總是沒動靜,她有次忍不住問七殺,結果七個逗比哈哈大笑,卻什麼都不肯說,還是爾陸最後來了一句,「這個啊?這個我們師兄弟七個都學過,到現在只成功了小七七一個啊哈哈祝你好運。」
景橫波一听頓時泄氣,伊柒是七殺中悟性最好,武功最高的一個,她可沒把握超過三歲開始練武的他。不過她還是沒有放棄,每晚堅持對著那個什麼心法,碎碎念到睡著。
這天紫微上人要出門訪友,宣布放假,眼看他下了山,眾人一陣歡呼,景橫波當即在地上躺倒,表示誰拉她起來她就揍誰。
結果她很快就爬起來了,因為紫蕊擁雪說要去洗澡。
一听說洗澡,景橫波立即覺得渾身發癢。這一個月她和紫蕊擁雪,都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睡覺的時間都不夠,有時候離床還有一米距離,都懶得爬過去,哪里還有時間精力燒洗澡水,紫蕊和擁雪知道她愛干淨,好幾次撐著要給她燒水洗澡,可燒著燒著,人就癱下去,擁雪有次險些撲倒在爐子上,從此景橫波勒令她們不必管洗澡的事,頂多弄點水來匆匆擦個身。
現在終于放假,一個月沒好好洗澡的人,頓時覺得自己髒成狗,景橫波唰一下爬起來,「洗澡洗澡!」
這附近有水潭,但據說里頭有獸,七峰山大部分地方都有獸,擁雪卻道前幾天天棄帶她練輕功,路過一處景致頗好的山谷,山谷里的池水不同于這邊幽深水潭,特別清,一眼見底,可以確定沒有水獸。
說到就做,三個女人決定去洗澡,收拾換洗衣服的時候又說好久沒好好吃一頓了,不如順便帶上食材去野炊,準備野炊器具的時候被無處不在的七殺發現,然後……然後出發的時候,就變成了浩浩蕩蕩一大群,帶著帳篷,拎著食物和野炊用具,說要去野營。
景橫波哀嘆︰我明明只是想洗個澡地說……
好在那山谷確實景致不錯,此時已近初春,山谷里地氣熱,鶯囀燕舞,蔭柳白沙,谷中遍種櫻花樹,一色粉艷葳蕤,團團簇簇,倒映在碧玉明鏡般的水面上,如綠毯上鋪開一卷連綿清艷的名畫。
景橫波歡呼一聲,「我要吃烤野雞翅!」
「我們去打,我們去打!」七殺們快快樂樂跑走了。
那邊天棄和英白挖坑生火,安排裴樞去撿柴,暴龍表示憑什麼安排他去,但最終還是走了,因為他一個人打不過英白和天棄聯手。
只剩下天棄和英白在,景橫波大為放心,嚷一聲「洗澡咯。」當先往那池水奔去。
湖水外有花樹,湖邊還有石頭,不愁會被人看光,景橫波迅速月兌衣下水,她要趕在裴樞和七個逗比回來之前趕緊洗好澡。
三個女人剛剛下水,就听見「嘎嘎」一聲笑,那怪異的嗓子,三個人一听就變了臉色。
紫微老不死來了!
老不死不是出門了嗎!
景橫波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攝取自己剛在石頭上的衣服。
但是已經遲了,石頭上空空如也,三個人的衣服都沒了。
然後就听見老不死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山谷中。
「臨時考試!」
「我勒個去!坑人也不能這麼個坑法!」景橫波大罵一聲,「紫蕊擁雪趕緊走,沒穿衣服的越多越麻煩。」
「沒衣服怎麼辦?」那兩個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有帶帳篷,有油布,隨便什麼裹了再說,回頭叫他們月兌衣服給你們。」景橫波揚聲大叫,「英白!天棄!這邊紫蕊擁雪衣服被偷了,你們要想偷看的話,我就把她們嫁給你們!」
那邊咻咻兩聲,似乎人很快跑走了……
「主子雖然你是為我們好……」紫蕊抽噎著道,「不過能不用這麼打擊人的法子麼……」
「主子你為什麼不走?」擁雪比較實際,年紀小,對娶不娶啊面子什麼的不在意。
「尼瑪我要能走啊?那老不死考的就是我,怎麼會讓我走?」景橫波拍打著水面,示意那兩個快走。
好在紫蕊擁雪經過這陣子抽風般的訓練,也已經適應了這種坑的節奏,胡亂揪了些水草擋住要害,彎身沖出湖水,一陣風跑到帳篷處,果然四面沒人,兩人尋油布裹身,又想是不是和天棄借件外衣,好讓景橫波出來,還沒動作,就感覺頭頂涼風過,人軟軟倒地了。
放倒這兩人後,紫微上人的聲音傳遍山谷。
「臨時試題︰貞潔捍衛戰!」
「去死!」听見這題目,景橫波立即一聲大罵。
「現在七殺、英白、裴樞、天棄,都已中了我老人家的毒,並遭受野獸圍攻。」紫微上人坐在樹梢笑眯眯地道,「我老人家根據他們每人的實力,安排了相應的獸群,大概一刻鐘後,他們都能解決自己的麻煩,趕到此處。不過現在問題來了,他們中了毒,需要解毒,而解藥,」他彈指,「就在這湖水里。」
「你上輩子一定是折了翅膀的鳥人。」景橫波罵。
「這湖水特別清,你明白的。」紫微上人笑得越發歡喜,「只要他們沖到湖邊,你就什麼都被看光啦。哎呀,被看光就得嫁人,可這麼多人你嫁給誰呢?」
「你在看我呢。」景橫波忽然也不生氣了,笑眯眯道,「我嫁你好不好?」
「我戴著眼罩呢。」紫微上人嘿嘿一笑,「女人是世上最可怕的狐狸,我怎麼會不知道防備?」
「廢話少說。」景橫波臉色一變柳眉倒豎,「你這是在考他們,我呢?我用什麼辦法才能解決這狀況?你總不能要我平空變出一套衣裳吧?」
「哦,」紫微上人若無其事地道,「我呢,剛才偷偷放了一頭銀甲獸進了湖水,這東西內丹是療傷聖藥,皮特別柔軟而又能擋天下利器,更妙的是一旦剝下就可以血肉分離,可以立即使用。所以你只需要在那群漢子趕來和你共浴之前,把這頭銀甲獸殺了,剝下它的皮披在身上,你就又有了衣裳又有了寶甲又免了亂嫁,你看,一箭三雕,我老人家對你好不好?」
「好!太尼瑪好了!等我好了,我一定把你嫁給一萬個男人!」
「他們敢娶也成啊。哦對了,銀甲獸號稱刀槍不入,滑如游魚,水陸兩生,是我七峰山最厲害的凶獸之一,這東西陸地已是猛獸,水下更是霸王,哎呀,你手無寸鐵,怎麼在一刻鐘之內收拾掉呢?想想真是愁人……我得先睡一覺,好好替你想想……」
景橫波已經沒空听那老不死叨叨了。
身後水波出現異常波動,有東西已經悄然逼近,陪她一起來的二狗子羽毛倒炸,一步步退出岸邊,霏霏在岸邊一塊大石上跳來跳去,神情充滿戒備。
一刻鐘。
她要殺了這頭著名凶獸,還得剝皮。不然那群貨就會沖進來把她看光光。
英白天棄也罷了,裴樞伊柒一定會跑得很快,尤其裴樞。
身後,露出一線銀青色的背脊。
……
離此地三十里,有一座矮矮的山峰,峰頂很平,似被天刀削去一截。
峰頂上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躺在另一人懷里。
「小祁。」躺著的耶律詢如,閉著眼楮,輕輕道,「陽光是不是已經漫到了崖邊?那邊是不是有塊大白石?石頭很平,像座玉床?」
耶律祁抬眼看著前方,光禿禿的崖邊什麼都沒有,可他還是微笑道︰「是的,一塊很大的白石,玉一樣閃光。」
他仰起臉,陽光射在他眼楮里,眸中也似晶瑩閃光。
「我有個故事說給你听,關于這石頭的。」
「你說的故事一定好听。」他語氣很捧場。
「那年我十三歲,瞎眼前一個月,」耶律詢如聲音如夢囈,「爹娘說想要把你送出去學藝,我不樂意,和他們大吵一場,一氣之下跑了出去,我走的時候撬掉了娘的首飾匣子,偷走了好幾只值錢的簪子,準備走遠一點,最好去一趟帝歌。」
「撬得好。」他溫柔地道,「當時我也不願意去學藝,家主夫人介紹的地方,能有什麼好的?還不是讓我去陪練挨打?」
她似有若無笑了笑,拍他的手,「我很生氣,走得挺遠,一路上沒出任何事,一直到玳瑁部,有一晚投客棧睡覺時,忽然听見有人在我窗外唱小狐狸。」
「什麼小狐狸。」
她輕輕地唱起來。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問你為何哭?九狐狸說老五一去不回來……」
那麼多年,迷迷糊糊中听過一遍,從此她再不忘。
「這歌乍一听似童謠,仔細想來卻似有鬼氣。」他點評。
「我听著這歌,和你差不多感覺,覺得陰氣森森,頓時再也睡不著,爬起身出門尋找,那歌聲卻像是過路了,人早走了,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笑笑,詢如從小膽子就大,可是是不是就是因為膽子太大,她才有後來那麼多磋磨?
「我不死心,從小听過了志怪故事,覺得既然這歌聲響在我窗外,自然是要給我指引。于是就站在院子里,拋了個錢幣,錢幣落在什麼方向,我就打算往哪里追。」
「然後你追到了這里?」
「我走了一天一夜,搞不清方向時我就拋錢幣,我把命運交給老天,想看它會帶我到哪里,最後我實在走不動了,暈在了這座山的山腳下,醒來就看見平台峰頂,日出漫天,玉床一般的白石上,坐著紫衣的美人,美人對著日光在梳頭。」
他看看那方向,此時不是日出,依舊光線耀眼,讓人不能直視。
「我當時以為自己看見了神仙,不,神仙也沒有這般的美,我走過去,想伸手模模她的頭發,她的頭發真美啊,比最美的墨錦還亮,我這輩子也沒見過誰有那樣的發,她卻一翻手抓住了我的手,然後把我扔下了懸崖。」
耶律祁啊一聲,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發展。
「我掉下去,沒有驚叫,只死死盯著她的臉,我想我這一生,再看不見比這張臉更美的事物。死前看個飽也值了。」
不,他心里默默地道,最美的,還有一個,還有她。
「就在我以為我已經死定了的時候,我忽然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我已經躺在白石上,那張令我發暈的臉正對著我,她還捏著我的臉,很奇怪地道,咦,金剛心怎麼會生在這小丫頭身上?」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我當時完全傻了,因為那聲音是男人的。」她短促地笑了一下,「這麼美的人,竟然是男人。」她抬手模模耶律祁的臉,「小祁,我一直說你是這世上最美的男子,我騙了你,在我心里,他才是最美的,無可比擬。」
「趕明兒我劃花了他的臉,」耶律祁笑,「這樣最美的就還是我了。」
「你大概劃不了他,不然我覺得劃花了也好。長成那樣的臉,其實不祥。我心里覺得,他一定也是個苦命人,哪怕他看起來再風光再了不得,他心里,一定也是苦的。」
「這世上多少人榮華在表,而悲苦在里。」耶律祁淡淡道,「只要心不淪落,都行。」
「我的心,淪落在他那了。」她嗤笑一聲,「我和他坐在一起,一句話都沒說,看了一整天的太陽,看日光一寸寸走過天際,看雲海變幻成各種顏色,看朝霞連接了晚霞,後來我睡著了,醒來後我一個人睡在白石上,四面空空蕩蕩,沒有人,沒有體溫,沒有足跡,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只像我的一個夢。」
她唇角微微彎起,這是一個夢,是一生最美一霎濃縮而成的一個夢,她在那個夢里,經千山萬水,少年足跡跋涉,遇見那個最美的人,在那座山上,裙角牽著雲霧,頭頂沐著金光,和他肩並肩,看天光歷遍七色,雲霓寫滿眼眸。從此一生不忘。
那一刻她一定沒有想過,一個月之後,她墮入永恆黑暗,因此那一幕華彩漫天,金光漫越里那個紫衣身影,永恆不滅。
她固執地認為,這是上蒼對她的安排,上蒼要她記得,為此不惜抹去了她之後人生的所有色彩,要她用一生的黑暗,去將那一幕鮮明,歷久彌新。
那年她十三歲,知怨知憎不知愛恨的年月,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愛,卻從此再也沒能容納下其余任何感情。
「其實我後來還遇見他一次,那時候我十七歲,已經瞎了。」她道,「有次被堂姐騙了出去,她要把我推進坑里,那坑里有暗樁,我傷了腿,在坑里等死的時候,忽然有一群少年路過,他們不救人,圍在我坑邊,討論著要不要順便加幾鏟土把我給埋了,又有人爭論說或者灌水也不錯,看我能不能浮起來,然後他們真的開始鏟土,我就把那些土墊在腳下,往上爬,他們鏟多少我墊多少,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好玩,把我救了出來。還說要送我回去,我怕惹出麻煩謝絕了,就這時我听見了他的聲音,他說,徒兒們,為師餓了。快點去搶錢。」
「我一听這聲音就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想要去追,結果傷了腿不能動,听著他們離開,後來我拖著傷腿找了很久,終究沒能找到。再後來,我以為我還能遇上他……不過現在我知道了,老天也謝安排我遇見他一次,第二次完全是意外,我不必再多想,我和他,本就是兩個天地的人,各過各的便好。」
「或者……」耶律祁悠悠道,「你還能遇見他,只要你再向前走一步。」
「不了……」耶律詢如舉起雙手,手上殘缺累累,指頭處的黑紫,已經蔓延到了腕部,剩余部分掩在袖子里,也不知道怎樣。她用這雙看來不似人手的手,接著陽光,微笑道,「我就想在這里,我就喜歡這里。那一年我在這里開始,現在我也想在這里結束。」
耶律祁並沒有錯開眼光,他直直盯著姐姐的手,一點一點,看過那些坑坑窪窪的傷痕和斷口。
這是他們姐弟倆人生的傷痕和斷口,哪怕看一眼痛徹心扉,也不該避讓。
記住,才能報仇。
「我也走不動啦,」耶律詢如閉上雙眼,唇角一抹譏諷的笑,「哪怕他就在附近,我也不想找了。快死了拖著病體找一個男人,打算干嘛?要他因此一輩子記得我?抱歉,這種事兒我不干。我才不要在自己一輩子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用自己的哀憐之態搏一分憐憫的同情。要我出現在他面前,非得我風風光光的時候才行……或者,是他很狼狽的時候才行……」
「你把他整狼狽了不就行了……」他軟語哄她。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咱們時辰寶貴,別浪費在一個夢里,」她抓住他的手,「小祁,听我一句話。喜歡誰就去追求吧。管它結果如何,管她是否心有所屬,管它路上多少艱難阻礙。景橫波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她,不管老天有沒有給你安排這段姻緣,如果你試都不試,我下輩子都不會瞧得起你。」
「那我寧願你這輩子,七八十年,都瞧不起我。我寧願你給我漫長的瞧不起。」他笑。
「我也想啊……」耶律詢如輕輕模他的臉,「姐姐這輩子沒對你溫柔過,你怪不怪我?」
他偏轉頭,迎著日光,金光如劍刺入雙眼,刺出滿蘊的淚水。
是太陽光太烈啊,不是因為這一刻的軟弱。
「溫柔不能讓人活下去。我喜歡的那個人,她其實也沒給過我溫柔。我天生就是不喜歡溫柔的。」他一笑,忽然扶起耶律詢如,「姐,先別死,咱還有一件事沒做。」
「嗯?」她氣息漸漸輕了。
「當初如果不是九重天門的人,收了老三做徒弟,家主一家氣焰不會那麼囂張,不會敢逼死咱爹娘,不會敢這麼對待咱們。歸根結底,根子出在九重天門。」他在她耳邊悄聲道,「現在,來了一個九重天的僵尸,我們宰了他。」
她霍然睜開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