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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箭！」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他的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快速落了下來。
手卻忽然有些僵麻，他心中一跳，覺得胸口發緊，臉部緊繃，肩膀有點僵硬，好像興奮刺激過度，又有點中風的跡象。
他緩緩舉起手，故意一寸一寸地往下落，想要延長這折磨的時間，讓那賤人的焦灼和害怕的死前感受，更鮮明更深刻一些，最好帶著這記憶下地獄，做鬼也不敢和他再作對！
他要親眼看著那賤人，如何在囚車中掙扎呼號，慘叫至死！
心緒如火，心跳如鼓，他在激越和興奮中顫顫巍巍，不由自主策馬奔到囚車之側。
不能勸降橫戟，那<就殺了，在萬軍之前燒死叛逆，一樣能令自己從此震懾玳瑁！
任性，總得付出代價！
虎爪藤中，似乎有些動靜，傳來鐵鏈叮當響，明晏安唇角笑意冷酷——急了嗎？終于急了嗎？可惜，急了後悔了，也來不及的。
「賤人！你以為陣前一呼，你那群餓死鬼就能救走你？做夢吧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你瞧，馬上你的馬車里，會彈出無數刀刃，插住你的身體。然後火箭齊發，天網罩下，你便大羅金仙，也得燒成灰燼。萬軍陣前焚女王！你就先走一步吧。馬上你那群橫戟軍餓殍，就會來陪你了！」
明晏安听來有些不穩的大笑聲，傳遍了戰場。
前方戰斗呼嘯，兩邊士兵已經激戰在一處，此刻這邊戰陣中心，卻是一片詭異的寂靜，只听見火光畢剝之聲。
火箭在弓上熊熊燃燒，火油氣味濃烈得三里外都能聞見，火光映亮特意鋪設的紅毯，紅光鮮艷，如染滿鮮血的死亡王者之路。
「蓬。」一聲，車頂上彈開一面大網，這是防止景橫波逃跑的再一層屏障。
幾個士兵撲到囚車前，端著大捧大捧的火油，潑在車上。
景橫波的囚車被拉入戰陣中心，那里士兵紛紛退開，空出一片空地，馬蹄聲急響，兩隊早有準備的騎兵疾馳而來，團團圍住了囚車，騎士們各自從身邊侍從手中，取過早已準備好的火箭。對準了囚車。
轆轆連響，本就裝了機關的景橫波的囚車，被迅速拉退入明晏安軍中，上元軍潮水一樣涌過來，擋住了撲來的橫戟軍，也擋住了景橫波的囚車。
「殺了這賤人！」
柴俞在指揮士兵出陣迎戰，明晏安暴怒的喊聲，已經傳遍了戰場。
難道她已經抱了必死之念？
她難道不知道，大軍出城那一刻，就是她身死之時？
誰也沒想到，自己還身陷囹圄的女王，竟然敢在生死被人所脅的那一刻，鼓動士兵孤注一擲。
誰也沒想到，答應勸降的女王，在這時候居然喊了這麼一嗓子。
上元軍都傻在了當地。
轟然一聲，巨甸城門開啟，天棄真的率領橫戟軍沖了出來，黑壓壓大軍踏著放下的門橋，踏過護城河，以一種沒有章法，卻又氣勢萬分的架勢，撲了出來。
他看了這總是及時伸手扶住他的女子一眼，來不及感激一笑，胸中的怒火便已經騰騰燃起。霍然轉頭盯著景橫波。
有那麼一瞬間，明晏安覺得耳邊「轟」地一聲，似乎什麼都听不見，似乎什麼都不明白，再然後，就听見那句「打架打架打架打架」不住在耳邊循環，他只覺胸間熱血一涌，太陽穴梆梆直跳，眼前一片金星亂冒，他不由自主伸出手，便觸及了柴俞的手臂。
「……打架啊！」
然後景橫波最後幾個字傳入他耳中。
他眯著眼楮，似乎看見了接下來大軍獻城，萬眾之前處死景橫波，自己在紅毯盡頭高台之上正式對玳瑁全民訓話的美妙一幕。
明晏安唇角微笑浮起，等著听那句「投降」。
她忽然坐直身子，扒開虎爪藤的葉子，湊出臉去，在那群城上人看清之前，放聲大喊，「喂！我回來啦！快點出城……」
「不用了。」景橫波笑眯眯地道，「我自己來。」
「然也。」明晏安冷冷道，「如何？還在想怎麼措辭？本王已經給你準備好降書，你照樣宣讀便可。」
「是啊，」她笑道，「餓死滋味，是很難受的。」
囚車里沒有聲息，半晌，傳來景橫波懶懶一笑。
「景橫波。」明晏安鐵青著臉色，在層層護衛中走近囚車，艱難地從虎爪藤里辨明景橫波的臉，森然道，「你也看見城上人何等模樣，你若再不發聲，便是我不進攻，餓也能餓死他們。你真的願意這些奔你而來，為你傾盡一腔熱血的人們，活活餓死在你面前？」
「放屁！」城牆上轟然一聲，竟是萬軍齊答，「憑你家主子那龜縮膿包樣兒，也配擒得我女王？」
明晏安的大將黃岡，親自上前喊話，「橫戟軍諸位听著！你們的女王陛下已經向我等投誠！你等何必再負隅頑抗！速速棄械！怠誤必殺——」
城頭上天棄焦躁地瞪大眼楮，探身向下看，紫蕊臉色煞白，雙手抓緊了碟垛。常方等人由士兵顫巍巍扶著，盯住了那囚車，滿眼的不可置信。
囚車在巨甸城下停下，四面人山人海，此刻卻靜寂若死。
景橫波的囚車此時卻因為虎爪藤的密密麻麻生長，不大看得出里頭景象，眾人由此更加不安猜測，追隨著軍隊一路向前奔跑。
所以當囚車到的時候，城外長長官道上，已經站滿了人，而巨甸城上，也滿滿士兵，那些因為缺糧，餓得面黃肌瘦的士兵，撐著自己的武器，對著城下道路眺望，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期盼，等待著女王的身影。
他也將擒獲景橫波的消息通報了巨甸，以及周邊的所有市鎮，他，這個轟動消息，會吸引很多人來驗證答案。
巨甸縣對面就是上元城，明晏安已經提前吩咐開城，鋪十里紅毯，架鮮花高台，他要在自己的城池前接受橫戟軍投降，也要在自己的城池前，將最後一個敢于和他搶奪位置的人處死！
明晏安由此笑得開心，他早就期待著那群冥頑不化的橫戟軍，在看見他俘虜了景橫波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據說城內以留守的天棄為首，連帶紫蕊和大賢者常方等文臣，全部上了城樓親自作戰，死守巨甸，就等著他們的女王回歸。
巨甸縣，如今便由明晏安和十五幫的聯軍，圍著景橫波的橫戟軍。橫戟軍軍力並未喪失多少，但被困在巨甸縣內，城中糧食不夠，群龍無首，如今還能勉強抵抗著不投降，已經算是難得。
刺客再次悻悻而退，此時隊伍已經快到了巨甸縣。
十五幫的刺客之後又來了兩次，有一次直奔囚車，刀劍齊出，狠狠砍在囚車上，卻只砍出一溜火花——明晏安在車內大笑，聲音譏諷︰「千年白鐵，刀劍不斷，你砍上八百年，出一個缺口我便服你！」
看守景橫波的護衛死掉了一批，自然得再換一批，新接替的人，從同伴尸首上解下鑰匙，清洗查對之後，再栓在自己腰上。
無需去查刺客來自何方，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十五幫「盟友」。
刺客終于被打退了回去，畢竟明晏安人多，明晏安躲在車里，看著那些黑色的人影倉皇消失在天際，臉色陰沉。
那些人躺在車下，腰上的鑰匙，浸泡在血泊里，血泊靜靜地流，如一面紅色的鏡子，隱約似照見雪白的影子一閃。
說起來也巧，這些人死的時候，統統都面朝景橫波，倒在她車下，瞧上去倒像是為主而死的忠心護衛。
說是刺客，目標只沖著景橫波，景橫波不急不忙，啃著雞腿看她的看守護衛和對方流血廝殺，前赴後繼倒在血泊中。
隊伍行進第二天，一隊刺客襲擊了隊伍。
她這邊安靜，但不是所有人都安靜，看守她的人一天比一天緊張，離三縣和上元越近，眼楮里血絲越多。
景橫波倒是一副安之若素模樣，吃吃睡睡，時不時還要求喝點小酒和下酒菜，倒也不發酒瘋，十分配合模樣，她愛啃骨頭，下酒菜都要燻魚鴨翅鴨爪之類，眾人經常半夜听見她啃骨頭啃得格格響，老鼠似的。她甚至還很有情調地要求在囚車里放倆花盆，說看著花花草草心情會好，這行軍路上哪來的花盆，最後柴俞讓人給她找了些生命力極強的虎爪藤，裝飾在車欄上，這些虎爪藤果然生命力強悍，沒多久居然長了半個車壁，看上去綠綠一片，倒也確實養眼。
因為走山野不走大道，又因為安保工作在不斷升級，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去打探前路，去安排斥候，去調查後路，隊伍的行進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而連日行軍，情緒過于緊繃，士兵們也顯得分外疲憊，再三要求休息不得批準後，士兵們行路便自動放慢了速度，抓緊機會便休息。明晏安和柴俞倒是心急，不斷催促，為此還責罰了好幾個小隊長，但法不責眾，連將領都表示，勞師遠征，士兵已經疲憊到極點，不能勞役過甚，以免引發兵變，後果嚴重。明晏安一听這話，倒也不敢再逼迫，只是他心中焦灼，時常躺在車中大發脾氣，眾人都知他自中風後，脾氣心性大不如前，也不湊近來找不自在，只有一個柴俞，軟語溫柔，事事處處想得周到，明晏安因此更離不開她。兩人整日窩在那舒適安全的巨大馬車內，下棋讀書，紅袖添香，倒也自在，只是那些在泥濘和崎嶇山路中行走的士兵，時不時會抬眼看一眼那華麗馬車，眼底便閃過一絲陰鷙神情。
對景橫波囚車的裝潢，也一再修改，一開始還講究美觀招搖，後來就只記著安全牢靠。囚車上的鎖添了一把又一把，到最後需要四把鎖才能把囚車門打開。
明晏安受了一番教訓，一改之前的得意輕狂，開始低調潛行，之後軍隊幾乎都不經過市埠大鎮，只在山野間擇路行走。
景橫波的囚車，轆轆行駛在玳瑁大地上。
……
說完這一句後，他忽然月兌了身上潔白的麻衣，步入血跡斑斑的戰場，隨手撿起一個死去默軍的盔甲穿了，步入軍中。
「他氣機已弱。」
慕容箴冷眼看著那廝殺，看著那批迎出來的軍隊，護住宮胤和鐵星澤往城內退，看著宮胤自那驚天一箭之後始終沒出手，他唇角掠出一抹淡淡笑意。
此時前方默軍已經在沖殺，阻擋宮胤和鐵星澤進入關城。
不等眾人露出了悟神情，他又看向遠方，「不管她怎麼想，天門不能被她一直把持下去。那個人說宮胤很關鍵，拿住他就是拿住了許平然的軟肋……所以，我想試試。」
慕容箴看著他們表情，似猜著他們所想，眼底淡淡譏誚，「別忘了許平然不是我天門出身，沒那麼高貴純正的修心傳統。她出身昆侖宮，在出身昆侖宮之前，她的身世又有誰知道？你們眼底天門無限潔淨高貴，不該沾染世俗塵埃，可也許她不這麼想呢？也許她想的就是這塵世的榮華呢？」
屬下們想，天門的宗主不已經是這世上最為尊貴的位置了嗎？還在想著什麼？難道是這人世間的權力？可這人世間的權位如此污濁不堪，值得去追逐嗎？
「那個人，我之前已經聯系過。」慕容箴對親信們道，「他告訴我，宮胤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因為許平然在宮胤身上，寄托了自己全部的野心。而她的野心，並不僅僅是雪山。」
也有人不以為然，有在，那個早早被派下山「歷練紅塵」的人，真的能如願回到雪山，接替雪山大業嗎？
「您是說下一代宗……」有人恍然大悟。
「你們忘記了一個人。」慕容箴嘴角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這個人很早就離開了雪山，一直游離在外，許平然一直努力地不讓他回來，他也就不回來，我原先以為是他懦弱，如今我終于明白，他的想法和我一樣，不願留在雪山遭受許平然的挾持和削弱，寧可在外面廣闊天地壯大自己。」
屬下們想著這天下還有誰能做天門長老的盟友？
「這次下雪山，是因為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慕容箴道，「雪山之上許平然把持多年，在那里和她耗，自身實力會不斷被削弱。不如離開雪山，另結盟友。」
眾人依舊不敢答話，事涉九重天門最高權位之爭，多說一句便是殺身之禍。
「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宗主了。」慕容箴沒有表情地道，「長老會，議事會，每年宗門大會，他從來不出席。說他在練大如意功，說他六年閉關功成則圓滿，說他閉關期間不能被任何驚擾——這都是許平然說的，有誰看見？」
眾人默默听著。
「我知你們畏懼她，因為她剛在長老會議上，以我辦事不力為名，將我貶下雪山。」慕容箴唇角一抹譏誚的笑意，「但你們怎麼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語氣依舊沒什麼情緒，四面的人卻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別稱她。」赤足白衣人打斷了他的話，「一個鵲巢鳩佔、居心叵測的外來女子，何以稱？何以成為我慕容氏的女主人？難道你們以為她真的是我慕容箴承認的嫂嫂嗎？」。
「大人。」他身後一人道，「……」
「聞名已久，緣慳一面。他下山的時候我在閉關。」赤足白衣男子淡淡道，「這便是許平然用盡心力想要控制的人？瞧著不過如此。」
他身後眾人垂下眼睫。
赤足白衣人看著，忽然道︰「宮胤。」
而黑壓壓的默軍，默不作聲地壓了上去。
後頭便出現了變化，那些原本充滿敵意的軍隊，開始見禮，收起武器，改變陣型，半閉的城門也打了開來，準備迎接那兩人入城。
他看見關城中出來的人，比想象中要多，似乎是另一支成建制的軍隊，那些人氣勢洶洶撲出來，那兩條人影中的一個，撥馬迎了上去。
那赤足白衣人也遙遙地看著，他站在高處，隔著默軍的軍陣，看見在默軍和關城之間，有孤零零的兩個人影，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人影上，眼底似乎有幽火般的光芒跳了跳。
烽火燃起的關城處，城門忽然開了，有一大隊士兵涌了出來，這邊的默軍默默地看著，所有人的手都落在了武器上。
他有一張堪稱俊逸，卻又毫無血色的臉，神色間有種近乎凝結的冰冷和漠然。
當先那個赤足白衣人，個子非常高，一頭長發不挽髻散披而下，乍一看是黑色，但從有些角度來看，卻又像是隱隱的灰色。
在看見沉鐵關城之前，他們首先看見了燃起的烽火，然後是默軍。
他們離沉鐵關城的方向越來越近。
這些人走了很久，步態、步速、步間距始終一樣，遠遠看去，像一隊用直線牽住的雪白人偶。
一隊赤足白衣人，在荒野上行走，離景橫波的方向，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