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睡之前,忽然感覺自己,嗅見了另外一股完全不同雨氣的氣息。
山風將雨氣狂猛地送進來,那是一種濕潤的,微帶腥氣的氣息。
太累了,一靠上那很舒適的石頭,她眼皮就禁不住合起,忍不住要睡。
靠上去的時候,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轉瞬即逝。
她又笑了笑,笑自己疑神疑鬼,然後坐進山壁凹陷處,腿長長伸了出去,身子舒服地依靠在那塊石頭上。
不過雖然很累,她還是在走到那山壁前的時候,按了按那山石,雨大,山石全濕,觸感都是冰冷的,手底感覺很硬,不是柔軟活動的人的軀體感。
隨即她就笑了,真是看多了就有錯覺,這底下披著偽裝物的士兵她都查看過了,全部都被治住了,再說再有埋伏的士兵,也不會那個姿勢在那山壁前。
她一腳高一腳低地,遠遠地看見那山壁旁也有一塊石頭,可以供人依靠,色澤青灰,有點像剛才那些人披的偽裝物。
抹抹臉,她準備休息一下再回去,不然後頭難以支撐。抬眼四處望望,不遠處就有一個不大的山壁凹陷,可以避雨。
一時覺得疲憊——整晚奔波,大規模地使用異能,最後這對著全谷士兵的毒針襲擊,更是涉及面積巨大,耗費了她無數精力,此時事情一解決,她頓時一個踉蹌,恨不得就此睡倒在泥水中。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搞定了。
跑了好長一段,毫無動靜,掀開一片偽裝,看見僵硬的軀體。
景橫波終于落到了谷底,在那些偽裝物上一路查看。
頭頂上白衣人將尸體一具具解了,背上了崖,他們沒爭執出結果,準備到崖上打一架再決定。
這些殺機,也許真到了她面前,她也能躲開,但勢必會驚動山谷下的伏兵,一舉成擒也就再也做不到。
雨太大,雷聲太響,天地如擂鼓,她的注意力太集中,她要一舉制服一支軍隊,根本沒有想打,就在這一霎間,頭頂之上,發生了這麼多事,死了這麼多人。
景橫波一直沒有抬頭看。
此時若有人抬頭看,只怕魂要嚇掉半個。
山風狂烈山雨飛,尸體與白影就在頭頂徜徉。
可不管人怎麼死,架怎麼打,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一群白影無聲飄了過來,在鋼絲上跑來跑去,一個個地點數,為計算到底哪個是自己殺的,大打出手。
遠遠看去,他們像是懸空在空中晃動,在電光中擺蕩,詭異如妖。
雷聲如戰車,悶悶軋過黧黑的天際。閃電在青黛色的蒼穹上忽隱忽現,照得這山間景物也忽隱忽現,一閃一閃的電光里,那些黑衣人,僵直地掛在鋼絲上。
……
穿透那些薄薄的偽裝物,刺入那些毫無防備的軀體,針上的麻痹藥物立即順血管奔騰,那些咬牙靜靜埋伏的士兵們,這下真的再也爬不起來了。
無數細針,伴天際閃電,猛然落下。
景橫波手一揮。
就在這一刻。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所有人都在想,四月天,哪來的雪?
然後,血液也緩了,動作也僵了,身體也慢了,天地也凝固了。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便听見一聲悶雷,悶雷里唰唰聲響,就在背後,他們在半空轉身不便,下意識翻身想要避開,卻覺得四面氣溫忽降,一片濛濛的雪花,忽然就罩在了頭頂。
結了冰的鋼絲無法再滑動,但這樣的天氣,怎麼會結冰?
他們瞪大眼,盯著黑暗中抖動的鋼絲——不知何時,鋼絲已經變成白色,結了一層冰霜。
與此同時,那群攀鋼絲飛滑而下的黑衣人們,忽然在半空身子一頓。
男子臉色大變。
等他再去看自己那箭,已經斜斜射偏在景橫波身後一處山壁的縫隙中。此時正好一聲驚雷,蓋住了一切風聲和變化。
半空中,一支白箭斜刺里忽然射來,正擊在弩箭前端,「鏗」然一響,白屑四濺,那白色箭化為無數碎屑,一半在空中被雨打去,一半直射那男子,那男子大驚之下一個仰翻避過,站定之後卻找不到那碎屑和斷箭,只隱約看見一點似乎是冰屑的東西,瞬間被雨打風吹去。
高頎男子唇角露出一絲冷笑,隨即笑容在嘴角凝住。
山頂上破空聲急響,弩箭射出,聲勢狂烈,摧得崖邊長草狂舞。
一閃的電光間,隱約還似有無數白光一閃。
電光一閃。
「哧哧」急響,黑衣人沿著鋼絲,閃電滑下!五丈、三丈、兩丈、一丈……
山頂上黑衣人開弦!
無數牛毛細針飛起,散開!
電光一閃。
風大雨大,掩蓋了一切聲響,谷底士兵凝神等待命令,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所覺;谷中的景橫波,凝神準備覆滅這支軍隊,對頭頂即將到來的危險,也毫無所覺。
谷頂黑衣人弩弓吱吱嘎嘎作響。
谷中景橫波揚起針囊。
谷底士兵一動不動。
雨嘩嘩地下著。
……
數道白影立即電一般地射出。
忽然他道︰「想不去挑糞,可以。你們比賽一下,前頭山頭上那批人,誰毫無痕跡地解決最多,誰就可以由解決最少的人代挑。」
狂風將宮胤的銀白長發拂起,掠過他深如永夜的眼。他似乎在听著風里的動靜,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山風狂雨,打濕了白色麻衣。一群青年男子,一臉無謂地抱臂站在雨中,仰頭對著天上的閃電。
在山崖的背面,另一處較矮的山崖。
……
那高頎男子,緩緩拉開了弓弩,對準了景橫波的後心。
而那塊虎牙一樣的山崖巔峰上。
那些黑衣人影,手一振,鋼絲彈出,在山崖上毫無聲息地滑下,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悄然向半山的景橫波逼去。
所以稱風之隊。
其余人則在扯動腰間,他們的腰間都有活扣絆鎖和鋼絲,借助鋼絲可以在群山之間攀援跳躍,以最快速度到達目的地,禹國山多,這些人在山間似一縷風,一縷收割人命的風,忽焉而至,血落風中。
山頂上一個男子慢慢站起,夜色中身形高頎,緊身衣裹得周身線條柔韌,一雙鷹隼般的眼楮,緊緊盯住了景橫波,忽然一伸手,身邊隨從,立即遞過來一張弩弓。
景橫波也沒有想到,禹國的這支精兵,是分兩處埋伏的,一處在山谷里,一處在山頂。山谷里的人無法發現她,在等著外邊的號令,但山頂上的人,卻能將她看得清楚。
頭頂上,那處微微翹起的山崖,看起來特別厚,此刻山崖上,似乎有黑皮在剝落,仔細一看,卻是一個個的人,掀開了頭頂的偽裝的黑綠色皮狀物,站了起來。
針囊掏在手里,看著底下毫無所覺的軍隊,她微微興奮,因此也就沒有抬起頭看一眼。
但現在不是回答的時刻,再說現在裴樞趕過來也來不及。
遠處隱隱似有煙花亮起,她看了一眼,那方向還在營地南側二十里處,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該是裴樞偷偷跟著保護她的隊伍,因為怕她發現,一直跟在她後面幾十里,這是忽然失去了她的蹤跡,在以煙花詢問。
景橫波的眼楮,在黑暗中閃著幽光,一半殺氣一半興奮。
「嘩啦啦。」大雨在這一刻當頭澆下。
探手入懷,模出一個針囊,里面都是淬毒的牛毛細針,她不需要學會發暗器的手法,她的控物之能,可以讓暗器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終于找到了。
她眼楮一亮,立即又掠了回來,看一眼底下似乎特別密集的黑色山石,冷冷一笑。
已經掠的景橫波霍然回首,眼角瞥見某處一片奇異反光。
「嘩啦」一聲響,用來隱蔽的黑色皮狀物翻開半邊。
十趾連心,他雖然沒有發出慘叫,身子卻不可抑制地一抽。
「冰雹」一直在下著,山石有大有小,砸到重要位置,也是很要命的。一個趴著的士兵,忽然听見「砰」一聲悶響,隨即腳趾頭一陣劇痛。
山石依舊沉默著。
「噤聲!」一個聲音森然道,「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冰雹砸幾下就動彈,你們還配做禹國風之隊?必須要等到耶律世家先出手佔據上風,咱們才能出手,不能留下一絲痕跡,否則給女王發現,禹國就有大亂!不管多痛,都給我忍著!」
「不能這樣挨砸啊,咱們要不要現在就出手?」
「是啊是啊,怎麼會有這麼大這麼重的冰雹,這冰雹要是一直這樣下,咱們還能順利完成襲殺任務麼?」
「我也覺得是冰雹,這冰雹得多大啊,砸得我腦門都腫了!」
「哎呀,是不是下冰雹了,好痛!」
電閃雷鳴里,皮狀物下,卻有對話悄悄響起。
一片片黑色的皮狀物,覆蓋在山石附近,一動不動,在這樣的天氣里,看起來便和真正的草叢山石沒有區別。
草叢中,石頭下。
她一路飛掠,山石便伴她的飛掠一路卷起落下,石雨伴隨著天雨,重重地砸在草叢中,石頭上,地面上,山崖間。
雨點打在臉上生痛,景橫波忽然掠起,閃掠中雙手連揮,一陣細碎急響,她所經之處,身前後左右,所有細碎山石瞬間浮起,卷到空中,再隨著雨點的落勢, 里啪啦地落下來。
「豁啦!」一聲裂響,恍如蒼穹被撕裂,露一線蒼白肌肉,豆大雨點啪啪落了下來,風橫雨狂,草木被扯成長長一線。
面前,是整整一個狹長的山谷,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十有八九禹國軍隊就埋伏在這里,但峽谷有三個出口,前後足有二十里的長度,要怎樣一瞬間找到並給予打擊?
她得先找到這支軍隊,出手打亂他們的計劃,之後還要趕回營地,以免營地被耶律世家攻破,如果不能在一個時辰內找到這支軍隊,時間就會來不及。
景橫波心中有些發急。
黑暗中山勢影影綽綽,所有景物都在閃電和天光下反射幽暗的光,草叢搖動,山石鐵青,似藏著無數幻影。
她已經用自己的瞬移,最快速度跑了營地周圍最可能出現軍隊的三座山腳,現在這里,是最大的一處區域,她要趕在下雨前,將那支軍隊找出來,給予最大殺傷,一旦大雨傾盆,能見度會更低。
景橫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抬頭看了看天空,閃電越來越密集,雷雨快要落下來了。
只要她還在惹事,她就不信宮胤能放下心跑路!
她要拿下這支禹國軍隊,她要攪亂禹國,她要順便把禹國奪在手中!
本來她故意安排隊伍經過禹國,是為了釣出耶律家族,有查探耶律祁下落的打算,只要解決了耶律家族,她也不想惹事。但當她在禹國發現了宮胤的蹤跡,又發現了禹國王族出現在臨州之後,她的計劃就改變了。
這支軍隊不可能是騎兵,但一定是擅長隱匿蹤跡的精兵,所以她隊伍的斥候,才會沒有發現。
她已經離開了駐地二十里,進入了周邊崇山峻嶺之中,尋找著那支隱藏的禹國軍隊。
那條影子,是景橫波。
在那些暗影的頂端,時而會閃過一條影子,因為速度太快,會讓人錯覺那不過是被風扯起的樹梢。
天如一只倒扣的鍋,黑沉沉壓在大地上,除了偶爾劃空而過的青色和紫色閃電,不見一絲光線,山頭和樹木,在這樣風雨欲來的漆黑的夜里,連綿成一片片更沉的暗影。
……
「別理他。」蔣亞一邊揮手一邊往帳篷走,「這小子信口開河,咱們真听了他的,出了什麼岔子,和禹國交惡,他又不用承擔責任。咱們還是老計劃,今晚全部以圓陣休憩,所有將士分兩班,值上半夜和下半夜,衣甲不卸,武器不除。全員戒備!」
眾人都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那個關系戶,整天渾渾噩噩,萬事不理,被大家冷遇久了,忽然冒出這麼一句神經兮兮的話,這是想危言聳听,引起大家注意?
「開玩笑吧,說耶律家會來搶人,這個我覺得有可能,雖然還是太快了點。但是禹國軍隊怎麼來?這附近方圓百里,山勢險峻,我們都查探過,根本不可能有軍隊,地形也不利于騎兵長奔夜襲,而臨州雖是邊境,卻離禹國邊軍駐地還遠,整個臨州日常駐軍只有一千,也沒有任何調動的跡象。禹國大王沒事做瘋了,要和女王公然作對?」
她匆匆離開,那個士兵因為還有任務,也因為對她沒好感,並沒有急著把她的話告訴隊長蔣亞,等他終于有空去說的時候,天已經黑透,蔣亞已經照常安排好了夜間的守衛,听說那個關系戶說今晚有人來襲,不屑地冷笑一聲,再听說禹國軍隊也可能來襲,冷笑變成了大笑。
禹國畢竟還屬于帝歌之臣,來自帝歌的流放犯押送隊伍,事先已經做過通關,任何國家部族都不能阻礙,所以禹國王子就算打算幫耶律世家救回他們家的大,也不會明目張膽,應該會有一支秘密軍隊,就在臨州附近。
臨州是禹國邊境城池,輕易不會出現王族,聯想到之前發現的禹國對耶律世家的支持,這位禹的來意,可就很清楚了。
今天在臨州集市遇見的那個禹,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可能是禹國王族。
那士兵怔怔地看著她,眼神很不友善,景橫波扔下他往外走,她還要去查查四面是否有軍隊掩藏。
望望天色,她又道︰「可能還會有禹國軍隊參與,會是一場硬仗,一定要。」
她下了山坡,向營地走,隨手抓住一個行色匆匆的士兵,道︰「今晚要下雨,臨州那邊可能有人來劫人,和總隊長說一聲,請大家做好防備。」
景橫波三口兩口扒完自己手中已經冷掉的飯,她原本吃不下,不過今晚需要體力。
那便將路繼續走下去吧,宮胤,我在路上,我在行走,你若在身側,請你好好看著我。
這麼一想,那種排山倒海的懊惱和失望便淡了許多,她本有沖動,此刻亮明身份,點齊所有人手,潛入臨州,一家一家地尋找,直到找到他為止,然而心里明白,他若不想見,她便找不見。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並不快樂吧,殫精竭慮,日夜思謀,沒有一天真正從容溫馨的日子,現在和家人在一起,也許更適合他,但願親情的溫暖,能焐熱那顆千瘡百孔,受盡風霜的心。
這麼想的時候,她隱隱作痛的心,似乎便得了幾分安慰——如果他沒有健康,沒有她,她願意他有親人陪伴,以作補償。
此刻天陰欲雨,他們已經收了攤,該是吃晚飯的時辰了,她想著,或者在客棧,或者在民房,那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淘米做飯,圍爐而坐,宮胤坐在中間,眼前蒸騰著飯菜的香氣,身邊是親人被爐火映紅的笑臉。
宮胤現在在做什麼?和那群人在一起嗎?那群人是他的家人嗎?他那樣不染人間煙火的人,竟然會在鬧市之中擺攤,真是難以想象。
黃昏的風濕潤潤的,撲在發上微涼,遠處的天色淡青微黑,今夜一定有雨。
景橫波獨自站在山坡上,迎著風。
……
他,當明珠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她會明白該怎麼做的。
黑發老者看著宮胤淡然眉眼,那般從容神情,暗含著的卻是不容動搖的權威,他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遠處,那群子弟們去送抓來的人質了,不過他們和宮胤都不知道,在那群哥兒身上,他已經留了給明珠的記號。
宮胤不能恢復,就不能解去全族的毒,難道龍應世家,要因為他對那個女子的堅持和痴情,再次墮入永恆地獄,斷子絕孫嗎?
然而龍應世家凋零至此,需要恢復元氣,需要繼續繁衍,需要重現當初第一世家的榮光,這一切都需要一個最為強大的家主,宮胤堅持不肯接受明珠,影響的不僅是他和明珠,還有整個家族。
龍翟微微皺起眉。和宮胤相處一年,他也知道這久別重逢的佷子是個什麼性子,足夠堅毅也足夠睿智,不動聲色間謀劃周全,否則他也不會放心以整個龍應世家相托,但這樣的天生領導人物,也多半心志堅決,決定的事情不容他人置喙,明珠的事情,他已經說過多次,明擺著宮胤寧可自己慢慢恢復甚至恢復不了,也絕不會接受這盞已經等了他二十多年的藥盅。
問話沒有回答,宮胤在不緊不慢地收拾棋子,龍翟看他神情,便知道這場對話已經結束了,而且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結束。
「那個尋你的女子?先前站在明珠身邊的那個?」黑發老者眉宇間有陰霾之色,「你該知道,作為龍應世家新一代主事者,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他垂下眼,濃長的睫毛下陰影淡淡。
他默然,指尖在光潤的棋子上摩挲,想著那人的肌膚,也如這玉子一般,光潤潔白,今日相見,近在咫尺,有那麼一霎,他險些丟掉了手中笊籬,從煙氣中探出手去,撫一撫她已經消瘦的肩。
「為誰?」
「有。」
宮胤將棋子收起,黑白子落于青玉罐中聲音清脆,他語聲很輕,卻在琳瑯脆響中分外清晰。
黑發老者一愣,低頭看棋盤,半晌長嘆一口氣,「趁虛而入,圍城打劫,你又贏了……說這樣的事,你還在專心下棋,你一生,就沒有分心或心神波動的時候嗎?」。
面對黑發老者逼問,宮胤只是沉默,半晌,指尖輕彈,落子聲音清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