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第四十章  交心

作者 ︰ 天下歸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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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外話------

看見南瑾就想起白天看見她神秘買藥的事情,她心中一動,伏在黑暗里。

她不能確定哪間房是宮胤的,正猶豫是不是把他拖到自己房里去,忽然看見一扇門打開,南瑾走了出來。

龍應世家單獨包下了一個院子,景橫波窺探過,院子里並不像她想象得那樣,一群麻木的白衣人轉來轉去,或者毫無聲息。此刻已經是深夜,院子里一半靜悄悄的,一半熱鬧鬧的,一群年輕的龍家子弟似乎在玩什麼,身影來來去去映在窗紙上。

趁無人看見,她身影連閃,幾閃之後,回了客棧。

她沒好氣地將宮胤拖住,拖下台階,街上空落落一個人沒有,他們一離開,酒館迫不及待地下了鋪板。

扔下一錠銀子,喝一聲結賬,她拽起宮胤。喝醉了的冰山比尋常男人也毫不了多少,死沉死沉的,讓她更不爽的是他雖然也滿身酒氣,但天生體息清爽,聞著居然不難聞,還讓人心底癢癢的。

宮胤一動不動了,也不知道是醉死了,還是沒法再听下去,只是手還緊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她撇撇嘴,心想自己上輩子一定搬石頭砸了老天,老天懲罰她給她一個悶騷的人。

「事到如今,我不棒喝你,也不勸你,也不說服你,歸根結底,兩個性格不同的人,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各自走著吧。只請你以後遇事多想想,不僅有應不應該,還有,願不願意。」

「好像為了去天堂用盡一生力氣,等到了天堂結果告訴我走錯了。」

「和你睡了一場,你給了那藥,我是什麼心情?」

「人流熙攘,我在中央,卻成孤島。」

「出帝歌,拋朝堂,一路尋你,好容易見你蹤跡卻找不到你,我是什麼心情?」

錯開今日,何日再訴此心?不將自己的想法如種子般灑落他心,如何換來他以後的別樣思考?

景橫波不放過他。

天地在旋轉,景橫波在旋轉。往事紛涌當頭撲至,心疼的感覺令人窒息,他听見了自己的鼻音。

「別說了……」

宮胤定定地盯著她,他知道她必然痛苦,卻因為重病,因為不想心軟,總是逃避去認真思考,她到底會怎樣痛苦。很多時候他安慰自己,景橫波性格散漫放縱,天生看得開,身邊又有那許多人對她好,長痛不如短痛,她會好的,會好的。可午夜夢回,在那些疾病燒灼的疼痛間歇里,他又會清醒地感受到她的苦痛——那個女子,看似散漫其實堅執,看似風流實則專一,看似無所謂實則認定就唯一,她沒那麼容易解開,沒那麼容易……直到今日親耳听見,心似被冰凍裂的琉璃瓶兒,一寸寸地碎,一寸寸地裂,無聲,卻將裂痕蔓延到每個角落。

「打到帝歌見你不在,看見你自逐詔書,是什麼心情?」她閉上眼,「以為希望近在眼前,幸福唾手可得,然後老天嘩啦一盆冷水,告訴我所有努力都是白費,所有等待都沒有結果。那個人他不要我,他瞞我,他什麼都不和我說,我在天涯,他就在海角,我走回帝歌,他便永不歸來,我,永遠失去他了,而失去他的原因,我甚至都不知道。」

他痛苦地皺了皺眉頭。

「被各種偽裝的你迷惑的我,是什麼心情?」她呵呵笑一聲,「一度以為自己神經病,甚至找老不死去開藥。」

她把酒碗湊他面前,他就一口喝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表達此刻心中的疼痛。

他定定地看著她。

「當初那一刀,我是什麼心情?」她自問自答,苦笑一聲,「看似狠辣,其實最後一刻手軟。如果不是毒發,也許那一刀捅死了你,就會再轉回去,解決我自己。」

他手撐著額頭,眼楮望上來,同樣是明珠般的眸子,黑和白都晶亮,望久了令人心顫。

「知道我是什麼心情嗎?」。

但是,她現在也不是雞蛋了,她是一顆金剛鑽,踫上石頭,不說兩敗俱傷,給點火花你瞧瞧也是必然。

好吧,是她自己找虐,愛上這個冰雪山石般的男人,踫上去一個包也正常。

其實她知道是這樣的答案,宮胤這樣的人,心志堅毅,不可動搖,在傷害面前,他一向選擇兩害相權取其輕,並不因為不舍得而放縱,事情如果重來一回,他還是明知會痛苦,照樣繼續。

景橫波將一聲吸氣咽進了肚里。

「不。」

宮胤的眼楮並沒有睜開,長長的睫毛在眼下青影淡淡,卻毫無顫動。

「最後一個問題,」她道,「以上所有事,你後悔過嗎?」。

龍家不能面對的事情,她同樣不能面對,絕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尋找名醫的進程,得加快了。事情比她想象得還嚴重些。

景橫波模模肚子,**向後挪了挪,決定今晚無論談得怎樣,听他說了多少苦衷,到明兒還是離他遠點。

「所以……」他道,「我不能。」

「所以……」

「而我……」他頓了頓,閉上眼楮,「連龍家人,都不如。」

「這……樣……嗎……」

「龍家在開國時代,是上萬人大族,如今剩下多少?龍家有將近一半人,寧可終身不婚。我們無法改變自己血脈,能做的,就是掐斷那惡毒的根。」

「是……嗎……」景橫波聲音有點啞。

「沒有人明白子嗣對我們多重要,也沒有人明白在子嗣降生前的那種徹骨的擔憂。越珍惜,越恐懼,就像名師鑄劍,直到劍出爐那一刻,才能放下久懸的心。我們等待子嗣,就像等待未知的命運。很多時候不求他們聰慧穎悟,只求康健無恙。因為龍家子嗣,三中只能存一,那一個還有一半可能終生纏綿病榻,當你歡喜地迎接你的血脈和後代,卻不得不看著他早夭、疾病、被終身痛苦日日摧折……有時候你寧可放棄。」

她默然盯著他。

他轉過頭,清若水中琉璃的眸子,幾分潮濕幾分悲哀地盯著她,「在龍家,子嗣是最寶貴最重要的賜予,也是最不安最無奈的接受。」

宮胤又要去倒酒了,景橫波按住了他的手背,魔鬼般地道︰「不想嗎?嗯?」

她震動地盯著他的眼楮,不敢自己看見的,好一會兒,才輕聲地、誘惑般地道︰「真的不想孩子嗎?你的後代,你的血脈,你和你喜歡的人的生命見證,軟軟的,小小的,粉粉的,萌萌的,你的兒子或者女兒,你真的不想嗎?」。

許是喝得太快,眼底泛出晶瑩的水光。

他又頓住了,然後越過她身子,自己倒了一碗酒,一仰頭,一飲而盡。

「拿出那個瓶子時,什麼心情?」

她咬咬牙。

「沒有死里逃生,何來重新開始?」

「死里逃生再見,什麼心情,為什麼不願意重新開始?」

她心中微震——他那時已經自知毫無幸理,完全是抱著死別的念頭自逐,所以就此決絕,不必多想嗎?

他笑容很淡,「知道必將結束,何須再有心情。」

她有些奇怪。

這回他卻好像沒什麼答案,末了搖頭。

「寫那自逐詔書,是什麼心情?」

景橫波深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她醉了,醉了不是嗎?醉了可不可以淚花朦朧?

「我一直想放你自由,去喜歡那些你能喜歡的人,我一直想走遠一點走久一點,這樣你就能忘記我,我想從你的天地里消失干淨,然而卻總控制不住出現在你身邊,我總在做著違背自己也違背你心意的事情,不可饒恕。」

「為什麼?」

「很想自己殺了自己。」

「躲開我,是什麼心情?」

「希望你捅再深一點。」

「當初那一刀,你是什麼心情?」

「愛。」

「愛不愛我?」

他習慣性又想沉默,她手掌拼命在他面前晃,晃得他頭暈,耳邊癢癢的,似搔在了心上,這妖精會搞各種混亂,讓他沒法思考,只得道︰「想。」

「宮胤,你想不想我?」

她半個身子已經貼到了他耳邊,語氣悄然如夢囈。

景橫波又笑出白牙了——是不是平日智商越高的人,醉了失態了就越呆萌?

他沉默,思考得好像有點費勁。

「剛才誰在這里和我哭訴?」

「記得。」他立即答。

「你酒醒之後,還會記得之前的事嗎?」。

景橫波點頭。哦,醉了。

他立即搖頭。

手指已經伸進了他懷中,她忽然變模為抓,抓起他衣襟,把自己的臉靠上去,問他︰「醉了?」

「嗯……嗯……」他一遍遍答,這樣的平和的呼喚,于他們也是難得的,多听幾次,多听幾次。

她也不拒絕,格格地笑,身子長長地趴在酒桌上,仰著頭對他看,石榴花一般的唇,離他的下頜近在咫尺,她醉眼朦朧地,呢聲一遍遍道︰「宮胤……宮胤……」

酒壯人膽,酒令智昏,酒意之下總會做出平時做不出的事,反正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忽然就拉住了她的手,忽然就把她的手指焐在了掌心,她指尖淡淡的涼意,他把她的手掌往懷里拉。

那便趁這一場他醉她也醉的酒,讓這奢侈的夢,再停留久一點,久一點……

忽然就想起當初靜庭楓樹下,亦曾見過喝醉了的她,明艷至驚心動魄,提亮了整個素淡的靜庭,江山都似因此增色,那時候那些疼痛尚未開始,那時候他和她情意正好,那時候帝歌的雪未至春尚濃一切都美如夢中,只有他一人在隱痛,等著忽然那一日夢就破了,再之後便縱分分合合,總回不了最初,總無法坦然相對,總不能無所拘束地走近她,便如今日她在對面毫無芥蒂對他笑,也不過因為這一場他醉她也醉的酒,酒醒了,或者是他轉身,或者是她拔刀……

對面她的影子也在晃啊晃,笑起來眼角是飛的,眉毛也是飛的,眼眸濕潤鮮活似走盤珠,亮到逼人,瑩潤到毫無雜質,而臉頰一點嫣紅,灩灩地飛到鬢角,那是桃花色,真讓人想起三春最艷的桃花。

他無奈地彎彎唇角,眼前景物有點漂浮,身子有點軟,胸口有點燒,眼前有點花,體內有點熱血在沸騰,腦子里有點空,意識有點茫然,這種狀態他從未體驗過,他覺得新鮮,又有點貪戀,因為那些沉沉的心事,生死的困擾,家族的背負,情愛的苦痛,好像忽然都淡了,輕了,飄了,心間有淡淡的喜悅,只因為她在面前,面前是她。

這女人真是喝醉了。

這麼一分神,又或者是舍不得她探過來的軟軟身子,以及晃動在唇邊的雪白手指,心不在焉就又被灌下一碗去,她收回碗時,手指在他唇邊一擦而過,擦得他心砰地一跳,抬眼看她,卻是一臉醉鬼樣兒,毫不設防地呵呵笑著,指尖在他臉頰上狠命戳了戳,道︰「笑,笑!笑出個酒窩朕瞧瞧!」

他不喝酒,也不愛和喝酒的人在一起,以他的身份,也沒有醉鬼敢到他面前去,所以醉鬼到底該是怎樣的,他還真是不大熟悉。

宮胤接過酒碗,景橫波呵呵笑著,抓住酒碗硬灌,宮胤一彈指就能甩開她,可哪里敢對她動粗,聞著她滿身酒氣,唇邊酒液未干,也皺了皺眉,心想自己的那個懷疑,是不是太荒謬了些?

「陪我……陪我……」景橫波還在不屈不撓將酒碗往他面前推,一副喝醉了酒不講理的架勢。

宮胤眼看她將項鏈收了,眼中異光一閃,坐了回去,側頭看她,奈何景橫波趴著,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臉。

項鏈香氣淡淡,隱約沾幾分他的清冽氣息,微涼而熨帖。

酒壇沒抓著,她抓住了他的袖子,稍微一用力,那項鏈就到了她手中,她看也不看,順手往懷里一塞,另一只手已經把酒碗推了,「陪我……陪我喝一杯……」

景橫波卻不看他,手在桌上亂抓,找著酒壇的位置,迷迷糊糊地道︰「呃……兄弟……呃,一人喝酒多沒意思……再來……再來一杯……」

驚得宮胤立即頓住,低頭看她。

景橫波忽然砰地往桌子一趴。

他似乎也已經察覺了景橫波的存在,並不很意外。眼底有微微的苦澀味道,手按在桌子上,起身要走。

這邊一有響動,那邊宮胤就慢慢抬起頭來,他此刻發絲微亂,鬢角微松,衣領稍稍有點傾斜,與平日一絲不苟冰雪高潔的姿態比起來,這一刻酒後的頹廢,竟然生出迷人的性感味道。

沾了酒液涂了涂嘴唇,她聞起來也是只醉鬼。

在他對面坐下來,慢慢倒了一碗酒,當然她不會喝,先前和孟破天喝酒時,那酒也幾乎全灑在她衣領上。

就十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她慢慢地嘆口氣,決定將那次瓶子結的怨,再原諒他十分之一。

景橫波將項鏈悄悄再塞回他的袖子,很輕,很輕。

這一生的紅塵煙火,人間幸福啊,她至今不能和他一起品嘗。

那是攜著愛意選擇的禮物,每道紋理都閃著溫柔的光,然而這樣的溫柔依舊深藏在袖中,或者永遠,也不打算送出。

景橫波抓著那木項鏈,想著他一人在落雨街市之上,慢慢給她挑選飾物,頭頂油紙傘盈盈滴著雨,風中亂轉的紅燈,將他微白的臉色染酡,他人在竊笑,而他很認真。

不用問,這是宮胤買給她的。

這種類似的項鏈,她剛才在路邊貨郎攤上看見過,只是一大把一大把在簍子里,都沾了雨,誰都沒興致去挑選,而且貨郎攤上掛著的,都沒這個好,必是精心選出來的。

雕工卻很一般,甚至看不出那一串雕的是什麼東西,似乎有鳥,有獸,有腳丫子,有人臉,但勝在造型夸張,形狀趣致,有種拙樸特別的可愛。她幾乎一見便喜歡上了。

是一串木制的項鏈,顏色很奇特,深黑里隱隱透著明亮的黃,非常細膩滑潤,宛如明玉一般,仔細一看不是顏料,完全就是木頭本身的色澤,這就很少見了,木頭本身還有種淡淡的香氣,很特別,讓人聞著心神舒爽,一看就知道是極好的木頭。

他的袖子垂了下去,袖囊里有什麼東西沒有放好,欲墜不墜。景橫波很輕巧地一拈,東西就到了她手中。

景橫波從他身邊經過,他竟然一動不動,便縱沒有全醉,想必也酒意不淺。

屋子中酒味濃厚,宮胤以肘支額一動不動,他身上也有了酒氣,和他自身清冽的氣息糅合,令人覺得微涼又蕭瑟。

良久之後,眼看那人真的醉得起不了身,景橫波吸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原本一對相愛情侶,卻始終無法坦然對坐,將萬千心事剖明。最終一個對,一個對孤燈,都以為對方不在,可以一抒胸臆,都被對方听在耳中,卻都無法回應,任這江湖夜雨,湮化往事,清酒孤燈,燃盡塵灰。

很多事在長久的追索中,側面的了解中,已經獲知了真相輪廓,然而直到今日,才親耳自他口中,听見那些屬于他的心聲,正如今日之前,他也是第一次,听見她心中的怨恨。

景橫波一直在雨中屋檐下,仰首望天,天意看不透,前路籠罩在濛濛細雨中,這初夏的夜竟也透出淒清的涼意,她抱緊臂膀,心間微痛又微醺,似也飲下了那六杯酒。而酒意如此綿長強勁,熱辣辣地似要沖進眼中去。

支起的肘,慢慢地傾斜下去,宮胤從來都筆直的背影,竟然也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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