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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今天呢，我也站在這里，」她面對千軍，從容地道，「亢龍軍真正要對付的人是我，不該是你們的國師。作為屬下，背叛主人是可恥的。作為軍人，刀槍對著百姓是卑鄙的。所以，今天如果誰認為我有罪，也盡可揮舞著你們的武器，沖上前來——對著我。」
景橫波擦擦手上的油，站到宮胤前面，彈了個響指。
他垂著頭，吶吶不能言，雖然還沒完全解心結，但剛才抗爭的銳氣和立場頓時沒有了。
他沖出來是為了懲戒女王，到頭來竟然是女王出手救他。
那個劫後余生的副將抬起頭來，望著景橫波，一臉復雜。
亢龍軍︰……這個時候你還有空操心這個！
耶律祁︰「……」
宮胤︰「……」
小販頓悟，歡天喜地接破鍋而去。遠遠地揪沖一個打鐵匠喊了一嗓子，「老王，回頭給我刻個‘女王御賜天下無雙第一鍋！’」
她一把拋下大鍋，大鍋還是先前小販幫她擋刀的道具，現在再一次被她拿來擋刀。鍋邊兩個大大的豁口，小販接過時一臉心疼，景橫波若無其事拍拍他的肩，「沒事，你以後還用這鍋，攤子上寫個經過說明。這鍋擋過砍向女王的刀，也被女王高舉著替別人擋過刀。女王御賜‘天下第一鍋’，我，這只鍋，還有你的油炸果，一定會紅的。」
景橫波眼淚汪汪——尼瑪禹春的刀太沉重，把她虎口都險些震裂了。
這個慵慵懶懶的女人，關鍵時刻總是神神奇奇。
身後宮胤輕輕吐出一口長氣。
當然，為了小命，還是算了。
禹春熱淚盈眶，從未如此刻般愛女王，恨不得扔下刀抱住女王狠狠親一口——她解救了他，使他不必成為罪人！
不用看頂大鍋的人是誰，單這份神出鬼沒和思維跳躍，以及這永遠張揚的語氣，便知道，關鍵時刻，女王陛下閃來了。
禹春雙手握刀，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女子——閉眼，弓身，撤步，雙手高舉過頭一口大鍋，擋在了那副將面前，頂住了他劈下的刀。
「我那個去好重！」
「當。」一聲巨響。金屬交擊的聲音破鑼般刺耳，伴隨著女子「哎喲」一聲大叫。
人影忽然一閃。
一旦傷及亢龍軍副將，事態便將直轉急下，再無可逆！
刀斬下！
這麼一來就慢了一慢。
宮胤伸手就去抓禹春的刀，斜刺里忽然一物飛射而來，正沖著禹春的太陽穴，宮胤只得一揮袖，先截飛了那致命的暗器。
百姓嘩然。
亢龍軍大驚。
成孤漠眼神狂喜。
「住手！」宮胤怒喝。
唰一聲刀光如潑雪，當頭對那副將罩下！
而此時，雖然撤走護衛卻一直堅持站在宮胤身邊，神經繃得十分緊張的禹春，一看真有人撲了出來，想也不想便拔刀。
只要有人第一個撲出試探的腳步，就有可能引起大潮的奔涌！
萬眾震驚。
他只想抗議國師對大都督的不公處置，並沒想沖出來，然而，忽然「啪」一聲輕響，他膝蓋一抖，整個人身子前傾，唰地就沖了出去！
「國師！大都督有功于國，更有大功于你！無論如何，在這種情形下，你不能停我大都督職務！」那猶豫的副將忽然憤聲開口。
那就幫他一把好了。
膽子還不夠嘛。
耶律祁微微笑起來。
一個大約是副將的將領，神情特別激動，幾次想要張口幾次猶豫，他的膝蓋也一直在微微地抖，這是想要撲出去的標志。
他眼神在亢龍軍將士群中掃過，專注地觀察他們的神情，忽然眼楮一亮。
聰明人嗎……
耶律祁笑了笑。
而這種品質，出身豪門的人很難有——你很難讓一個含金湯勺長大的人，想到去動不動拼命。他們從小就形成了一個固定概念，就是自己的命無比珍貴，而別人的都是賤命。拿貴命換賤命，聰明人不為。
高山雪岩，永不風化。
唯有宮胤不變。
人有了更多，就害怕失去更多。
身居高位者，牽絆日多，膽氣日弱，憤青時代的拍案策馬去，單騎闖敵營的豪情，漸漸會被金粉奢靡的生活所侵蝕。
因為他一直有一往無前勇氣，將己身生死度之于外的煞氣。和敢于一身對千萬人的殺氣。
現在他知道了。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宮胤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子，是怎樣獲得前國師信任，成就後來偉業的。
人群外，耶律祁眯著眼楮，注視著對峙的雙方，眼底有種奇怪的神情。
成敗系于一舉！
這個瘤，拔得重、硬、凶狠，是國師一貫風格，但是，太危險！
不僅關系的是女王安危，更多牽扯深入到軍權的真正歸屬。若能渡過此關，從此亢龍背叛危險便會大大降低。
今日成敗在此一舉。
禹春蒙虎等人身形繃緊，捏緊手心，掌心里的汗一層層浸潤出來。
場上氣氛如繃緊的弦，似乎降一絲風，天將要塌了。
亢龍軍士兵們握緊武器，眼神變換，猶豫不決，一邊是恩重如父的大都督，一邊是積威深重長久仰慕如在雲端的國師，既為大都督喪子心痛，又為國師威嚴所懾，想幫忙報仇又記起軍人榮譽，想沖殺前行又不敢褻瀆王權，更怕前進一步，便踐踏身為軍人的功勛和榮耀，然而听大都督泣血呼喊，又想起他解衣推食愛兵如子的恩德，一時人人五內如焚，露出苦痛之色。
他神情激憤聲音嘶啞，用盡全身力氣——知道今日如不能在鬧市趁亂斬殺女王，事過之後便難有報仇之機。今日如果不能抗下宮胤指令，日後大都督位置難保，他一手組建成長的亢龍軍，便真有可能改姓他人！
「別給國師三言兩語蠱惑！」成孤漠沖入亢龍軍中大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們曾為大荒，為國師奮戰多年。我們獲得的什麼？今日我獨子為人所害死于鬧市，所有人親眼所見！他都不願給我一個公道，我都這般下場，你們以為，今日之後，你們會有什麼好下場？」
孤身一人對千軍，他神色如常，甚至輕輕負手。雪白的衣袂被風卷起，人如修竹衣如旗。
現在宮胤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街口，側面是大群的百姓，背面是一條巷道的入口，空蕩蕩無人，面前琉璃坊寬闊的廣場上，是黑壓壓數千士兵。
禹春蒙虎不敢抗拒宮胤的命令，咬牙無奈帶人撤下。
亢龍軍士兵們抬起頭，充血的眼楮里，有不解，有茫然，有憤怒，有不安。
「我不持武器，不設護衛，面對你們。」宮胤不理會禹春蒙虎，也不看成孤漠，只看著亢龍士兵們，「想清楚，要不要沖過來！記住，為踏出的每一步負責！」
個人戰力從來無法抵御萬軍之力，便縱武功蓋世，軍隊之前也必受傷損！
蒙虎禹春大驚失色——他們一直隔在亢龍軍之前保衛宮胤，此刻宮胤讓他們撤開，亢龍軍一個沖鋒，國師就會遭殃！
「主上！」
「帶領護衛和御林衛退下！」
「在！」
「當然，我亦愛護亢龍，對亢龍曾為我浴血奮戰永懷感激。」宮胤忽然放緩了語氣，輕輕道，「只是，愛重愛重，因愛才重。我倚重亢龍，便更不願意看見亢龍一步走錯，萬劫不復。而亢龍，你們跟了我和大都督這麼多年，你們不該是我或者大都督手中的武器，而應是整個大荒手持的利刃。現在，是人情重，還是公義重，我把評判的權力，交給你們。禹春蒙虎！」
成孤漠雙手握拳，眼眸充血，腮幫鼓緊，牙齒摩擦出格格聲響，听來人。
「听見沒？」宮胤等百姓呼聲停歇，冷冷看向亢龍軍，「我怕失去軍心，但我更怕失去民心！怕失去這人間公理、正義、是非、道德，和一切真正評判是非的準則！」
百姓的怒吼，比剛才亢龍的聲音還響。天際霾雲，都似被震裂，裂出月色清冷的輝光。
「成耀祖驅逐百姓，佔據橋下，因此被馬車撞死，咎由自取，有臉算他身死之罪？先賠過這些年帝歌百姓被他欺辱毆打的罪再說！」
「獨惡之死，成全千百無辜性命，無錯！」
「真要算功德罪惡，她救下的人可算千萬，死一個人渣算什麼！」
「是女王救了帝歌！」
「是女王救了我們！」
幾乎立刻，百姓的呼聲便響起。
宮胤並沒有，他清凌凌的眼神，掠過黑壓壓越聚越多的百姓人群。
「但女王殺人，如何就不能承擔罪責！國師你一力袒護，就不怕失了軍心！」有人厲聲大呼。
「都督之子之死，只是個人恩怨。是非曲直，尚未辨得明白。軍隊無權因此報復他人，更無權以刀劍面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宮胤聲音越來越厲，「以武器對無辜百姓胸膛，是我大荒軍人之恥！」
死一般的沉默。
「劍斬敵顱，刀濺仇血，護國為民，軍人如鐵。」宮胤聲音也冷硬如鐵，「難道你們不知道，無辜者在你們刀下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會抹殺掉你們之前浴血奮戰博來的軍功戰績？眾目睽睽之下，保衛者變成背叛者，英雄變為叛徒，他人敬仰變為人人唾棄，這樣的路，你們真打算走？」
亢龍軍凜然之氣微微一頓，很多人想起從軍當日的誓言和至今的榮耀，臉色微微一變。
「亢龍是功勛軍隊，都督為國家功臣。功勛閣上，青史之中，永不能抹殺。」等亢龍聲音平息，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冷靜清晰，「然而，軍隊為保衛國家人民而設，這是軍人的職責和榮耀。今日琉璃鬧市，萬眾之前，軍隊為個人私仇，挺刀對國君，持劍向百姓，理由何在？道理何在？你等身為軍人的職責榮光何在！」
唯有風暴最中心，宮胤低眉垂目，神情不變。
人人失色，百姓們畏縮顫抖成一團，心知也許下一瞬，就要再次面對一場災難——大荒歷史上，第一次發生在鬧市的兵變！
玉帶河，琉璃坊，十里紅燈，三千燈火，都在亢龍的怒吼聲中顫抖。
「明城五年帝歌事變，為護衛國師，亢龍傷三千，死一千，大都督身中十七箭，左手截斷手筋，至今使用不力！」
「哪次戰役傷亡最重！」
「大小戰役四十一！」聲音越發憤怒。
「哪次戰役有傷亡？」
「大小戰役四十一！」吼聲滾滾。
「有多少場是為帝歌戰斗！」
「大小戰役四十一！」聲震雲霄。
「打贏了多少場！」
「天始元年至明城五年，大小戰役四十一！」回應聲雄壯如雷鳴。
「又是哪條允許國師，擅停當朝大將軍職？」成孤漠悲憤大叫，「亢龍子弟！告訴我！這些年，我帶著你們打了多少仗！」
「上有國法，下有朝規。」宮胤毫不退讓，「無論哪條，都不允許你當街圍殺女王，勒令軍隊攻擊無辜百姓！」
成孤漠神情震驚，霍然轉頭，厲聲道︰「國師！當真狡兔死走狗烹麼！」
亢龍軍嘩然。
宮胤眼底永遠是皚皚的雪，不為所動，漠然道︰「成孤漠違抗命令，擅動軍隊，圍攻女王，有犯上之罪。暫停大都督之職，待勘！」
成孤漠抹一把唇角的血，憤怒地回頭盯住宮胤。眼神如傷狼。
宮胤的聲音接得很快，「站住！亢龍軍沒我命令，不許妄動！」
「誰允許你們鬧市集結？亢龍軍，武力驅散！」成孤漠從地上爬起，憤怒的聲音響起。
覺得女王挾持民意用以對抗軍隊權威的憤怒。
于成孤漠，于亢龍軍，卻只覺得憤怒。
不過，不同立場的人的情緒，往往相反。
當日迎駕大典對女王的驚艷印象猶在，但那也不過是聰慧美貌和神奇而已，于百姓生存並無切身相關，過了幾日也便淡去。然而此刻鬧市驚魂，劫後余生，再看一人救萬民的女王陛下，頓覺親切又聖潔，似無聲升于雲上，自帶光環。
「女王陛下！」更多的百姓涌了上來，驚喜興奮與感激的神情交織，很多人激動地哆嗦著手，想模模她的衣角，卻又不敢褻瀆，束手恭敬地站成一排又一排。
想不到這個家伙幫她解決了難題，景橫波很想揪出他來，在他那偽和尚腦袋上吧唧一口。
難得他還趕來喊了一嗓子，她本來還愁怎麼不著痕跡地暴露身份？做好事不留名那不是什麼錦衣夜行？她這個無根無基的女王，不趁這機會打好群眾基礎趁什麼時候？
景橫波沒有注意到眾人目光，忙著踮腳對聲音來源處張望，這聲音是偽和尚的，看來他那一路是真完成了。
她一身狼狽，無平時風情妖艷，甚至在微微發抖，然而此刻看來，卻宛轉美好至人間盡處。
兩人目光都不禁投向景橫波。
她能力挽狂瀾，其間又是怎樣的艱苦付出？
這真的是雖聰明卻懶散，看似熱心骨子里卻自有漠然處的景橫波的舉動？
一時間兩人渾身發冷，心卻灼灼熱起。
這得犧牲多少人命？造成多大動亂？給多少人造成陰影，造成多少後續動蕩？這會影響整個帝歌，甚至影響整個帝國！大荒的歷史都有可能因此改寫！
一想到還可能有七輛這樣的恐怖馬車，在琉璃坊這樣的人流聚集地橫沖直撞，碾壓不休，帶著火焰和無數人命一路深入帝歌月復地，兩人頭皮都開始發炸。
七輛！
再往深里一想，既然另一路被截停的是三輛，那麼另外兩路馬車應該也不少于三輛才對。但這里出現的兩路馬車，都只有一輛。換句話說，實際上在路上，應該有足足七輛這樣的馬車被截停！
他們也沒想到，馬車竟然不止一路。雖然看馬車來勢，這里出現的是兩路馬車，但是想不到還有一路。
掠過來的宮胤和耶律祁也怔住了。
「被截停了！被陛下派人分兵攔阻截停了！天啊，想不到陛下除了這邊兩輛馬車，還攔住了另外三輛！這是活人無數的大恩德！」這是終于反應過來那句話信息含量的。
「還有火馬車！還有三輛！天啊這得死多少人！」這是對災難余悸猶存的。
「陛下？這是女王陛下？」這是驚訝身份的。
一聲出如巨石入浪，掀起無數驚呼的潮。
「陛下！」遠遠地，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你讓老衲追逐阻止另一路三輛內藏火泥的馬車，老衲已經幫你辦成。三輛馬車都已經截停，不會再生事端，你放心！」
心潮激蕩，她忍不住含淚，去扒前面不知哪位百姓的肩膀，「那個……我沒事，別和士兵嗆聲哈……」
而且他們立即給了她最豐厚的回報——以命相護，悍然對抗國家武器。
千辛萬苦，一路追蹤阻攔，她所有的付出沒有淹沒于塵埃，今日天知道，地知道，這琉璃坊夜市上所有的百姓都知道！
景橫波一瞬間熱淚盈眶。
洶洶群情，阻人如城，幾個士兵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抗爭，神情有點不安，不敢再上前，只得對峙著怒目而視，互不相讓。
「對，先問過咱們！」
「成耀祖帝歌惡霸，活該被撞死，是他自己佔了橋下位置自己找死，你們想要公報私仇，先問問咱們同不同意！」
「是她攔下了會起火的馬車，你們憑什麼要殺她！」
「別過來，不然咱們不客氣！」
「對，不是你，咱們都跑不掉。」他身後一大群人都涌了過來，越過她，將她護在身後，對那些試圖再持刀過來的士兵怒目而視。
那小販對她咧嘴一笑，道︰「姑娘，咱們剛才都看見了，那車有問題。頭一輛車是你弄停的，第二輛車是你換了方向，不是你，咱們都死了。」
景橫波依稀記得他是橋邊賣油炸果子的，後來被成耀祖的護衛趕到一邊。
一個小販雙手沾滿了油，手上還有破裂的口子，正維持著端鍋砸人的姿態，對她心有余悸地微笑。
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人！
她一回頭。
景橫波耳朵里嗡嗡一片，扶住身後橋欄，瞪大眼楮，看見一只大鍋在地上滴溜溜打滾，剛才已經熄掉的幾個火頭又燃了起來，幾個出手的士兵一身油膩地在地上打滑，想要沖前卻狼狽地向後滑退。
一只大鍋忽然從景橫波身後飛了出來，撞上了劈下的刀，鍋里殘存的油潑了那幾個出手的士兵一身。
「當。」一聲金鐵交擊的脆響。
另一個方向宮胤腿上一震，震開成孤漠，成孤漠嘴角流血跌倒在地，宮胤閃身撲出。
不遠處耶律祁撲出馬車。
她只來得及勉力向後一閃，也不知道閃出了多少，有沒有閃出刀光範圍，她能感覺到凜冽的勁風直逼鼻尖，每個毛孔都能感覺到銳器森然的寒意。
胸口忽然一痛，她臉色一白，那一步便沒能閃出去，一抬頭，就看見半空中鷹隼般飛躍的黑影，雪亮的刀光潑水似地蓋下來。
但是她並沒有立即瞬移出去。
成孤漠聲音傳來時，景橫波身子也一閃。
「動手！」
四周還有不少百姓，有的在發抖有的在申吟，有的濕淋淋從河中爬起，有的茫然不知所措，但都有意無意地，聚集在她的身邊。
成孤漠是被宮胤叫走了，可他的士兵還在，景橫波感覺到那些敵意的目光，一遍遍在自己身上掃射。
畢竟來自現代，無法漠視生命。雖然她認為成耀祖和那群惡奴，就今日草菅人命的作風來看，平日里欺男霸女惡事想必沒少做，也算死有余辜。但成孤漠平時官聲不壞，更兼對宮胤忠心耿耿，令他慘傷如此，成家絕後，她心中也很有歉意。
都督的死亡，大都督的慘號，她听在耳里，也不能無動于衷。
景橫波靠著橋欄喘息，但並沒有放下警惕。
……
兵變在即！
禹春和蒙虎已經下意識警惕，帶領御林護衛緩緩向這邊靠近，卻被有意無意移動腳步的亢龍軍擋住。
此刻如再對成孤漠無情，換來的必然是難以挽回的後果！
再抬頭，身周亢龍軍，雖然沉默如故，但眼神里的悲憤和同情，已經熊熊燃起！
宮胤渾身一震。
「親眼所見都想蒙混過關，你如此袒護她，還能給我什麼交代！」成孤漠用盡全身力氣，鎖住宮胤雙腿，「國師！我不會叛你，我只求你讓我報仇！之後我會以死謝罪！我跟隨你這麼多年，亢龍軍對你忠心耿耿，你當真要在亢龍軍面前，先不顧我兒子被殺之苦，再一腳踢死我嗎？」。
「我答應會給你交代！」
「她殺了我兒子！」成孤漠聲音似帶血，「你心甚慰，誰來慰我？我的兒，我的千辛萬苦留下的兒子！」
「讓開！誰準許你動女王！」
「國師！」成孤漠聲音悲憤，「你要去救誰！」
一低頭，跌倒在地的成孤漠，抱住了他的腿。
他沒能走得動。
「成孤漠！」宮胤難得有這麼高的聲音，怒極拂袖，一掌揮開成孤漠直奔景橫波，「你瘋了！」
留在原地還在救火並尋找尸骸的亢龍軍中，忽然射出幾條人影，半空中刀劍一亮，直奔景橫波！
「動手！」他大吼。
與此同時成孤漠背在身後的雙指一彈，一線深紅煙火直射天空！
他在心虛！
宮胤手半空停住，臉色一變。
成孤漠肩膀一顫，下意識一讓。
宮胤神色微微和緩，竟抬手去拍成孤漠的肩，道︰「如此我心甚慰……」
半晌成孤漠疲倦地道︰「好。既然當初發誓忠誠于您，總不能晚節不保。我便听您的……」
宮胤靜靜站著，如雪山巍然不可撼動。
成孤漠沉默了一陣，昏黃夕陽里臉色晦暗，交替閃過晚歸野鳥翅膀的陰影。
「靜待，等我詢問女王，給你一個交代。」
「那麼，您覺得這件事，我該怎麼做。」
「忠心耿耿，無可替代。」
「這麼多年，我跟隨您，您覺得我做得怎樣？」
「嗯？」
「國師。」
「本座說了，此事另有蹊蹺，不可過于急躁。」
「可我看見的是女王指令馬車沖向耀祖。」
「剛才本座詢問百姓，都說女王之前曾阻止一模一樣一輛馬車，車還在側方停著，還說女王曾向令示警。」
「你我都親眼所見。」
「此事另有蹊蹺，須得查問清楚。」
「您怎麼想？」
宮胤答得平靜，「有。」
「國師。」成孤漠開門見山，「剛才一幕您看到沒有？」
四面護衛密密圍了起來，一半亢龍軍，一半御林護衛。
兩人走到路邊。
宮胤盯著他眼楮，微微點頭，伸手親自一引。
禹春和蒙虎都趕了上來，成孤漠嘴角一撇，似一抹冷笑，又似沒有，好像沒看見宮胤護衛似的，轉頭對宮胤懇切地道︰「國師，我心中有疑問難解，借一步。」
宮胤眼神越過他頭頂，看了景橫波一眼，道︰「大都督想必累了，還是下去療傷休養吧，善後之事，自有本座替你操持，來人，送大都督去休息。」
成孤漠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成耀祖一死，他的精氣神似乎也沒了，但還是禮數周全地抱一抱拳，低聲道︰「謝國師愛重。」
不過想也知道，紫微上人何等難請？請他要付出何等代價？國師毫不猶豫就說了這話，可見對此事，對大都督的看重。
國師從來不妄言，他既然說了這話，那就有了把握。如果真能請到紫微上人，傳說里成家不利子嗣的病，或許真的能治好，那麼死一個兒子也不算什麼了。
七峰山紫微上人，大荒傳說里有通天徹地之能的百歲神老，隱居世外多年不問世事的大荒第一奇人。多年來閑雲野鶴萍蹤之身，很多人都以為他一定成仙了。他在塵世的七個弟子，是他的代言人，現在都地位崇高，常人難見。更不要說紫微上人。
他不善安慰人，說這話也語氣淡淡，但四面都有驚動之色。
「大都督。」宮胤迎著成孤漠，盯著他眼楮道，「節哀。大都督保重身體，切勿傷心過度。回頭本座為你想辦法商請七峰山紫微上人，你還會有機會。」
此時耶律祁也已經回了馬車開始慢慢後撤，四面都是宮胤的軍隊，他出來的時候沒有帶多少護衛，這種情況下他一般都會先避開。
看他返回隊伍，宮胤微有詫異，但也稍稍心安，看了景橫波一眼，決定不立即找她，先把危險狀態的成孤漠安撫控制了再說。
與此同時成孤漠眼神里閃過一絲狠戾之氣，悄聲對身邊親信護衛低聲說了幾句，轉身就回了隊伍。
白影一閃，宮胤果然掠了過來。
宮胤已經來了，會由得他殺自己嗎？
她感覺到成孤漠狠毒恨極的目光，心中有歉意有無奈，但卻沒有懼怕。她用盡全力，最後一刻依舊想救成耀祖，最終不得已，這當父親的有理由找她報仇，但也要看報不報得了。
景橫波此刻只覺得疲倦，一直在輕輕咳嗽，努力平復著胸口的氣喘，只覺得力氣用盡，現在一步都不想動。
成孤漠淚兩行也不過一霎，隨即他霍然轉頭，盯住了景橫波。
所有人默然巨震，只覺被那巨大傷慟壓迫，近乎窒息。
淚盡，是血。
然而今日，親眼看他香火滅，親眼看他門戶絕，親眼看千辛萬苦得來的唯一嬌兒慘死，終換來熱淚兩行。
父死母喪，全家曾被仇人屠戮都不曾流一滴淚的漢子，當年從最慘的近乎絕戶的境地里掙扎出來，用盡全力再撐起成家單薄香煙，一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延續成家的香火和輝煌。
這是成孤漠啊，手掌亢龍多年的都督，身經百戰，出名的流血不流淚，曾身中數十箭都不曾申吟的大荒硬漢。
士兵們震撼地停下手，面面相覷。
一大群亢龍士兵沖了，連拖帶拽，將快要被火燒焦的成孤漠硬拖了出來，大都督身上到處冒著火星，臉上灰黑斑駁，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替他拍打火星，成孤漠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一動不動仰頭望天，半晌，有兩行清亮的淚水，無聲緩緩流下，將臉上的灰屑，沖出兩道重重的溝渠。
「亢龍軍！」他立即冷聲道，「把大都督拖出來！」
麻煩來了。
宮胤微微放下心，隨即臉色又一冷，剛才那一幕他也看得清楚，是景橫波指使著火馬車撞向成耀祖……
他一眼看見渾身狼狽連頭發都被燒掉一截的景橫波，她正靠在半截橋欄邊微微咳嗽。
玉照宮到這里不近，路上被流散的百姓堵住了路，想不到一到這里，就看見了這一幕。
宮胤也在看著她。
麻煩來了。
景橫波狠狠咽下一口涌到咽喉的帶血腥味的悶氣，轉頭看火焰熊熊的馬車燃燒地，再看看隔著煙火顯得身影朦朧的宮胤，心中無奈又歉意。
手指在腿彎一模，什麼都沒模到，根本沒有暗器，也不知道是有人暗算，還是自己忽然竄了筋。
她不會為救成耀祖這種人死。
一麻便恢復，但時間已經來不及，馬車狂奔，火焰已經撲到眼前，她要麼拼著毀容身死閃進去救成耀祖，要麼自己立即撤出安全地帶。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在馬車頂移動那一霎，忽然覺得腿彎一麻，頓時便動不了。
剛才驅使馬車撞向橋下人少的地方，她其實還是做好了救人的準備的，她算過了，馬車撞那一霎，應該可以來得及閃將成耀祖揪出來。至于那些護衛，死就死吧。
「見鬼！」她惡狠狠罵一句。
她齜牙咧嘴抬了抬腿，發覺腿上剛才一霎的麻木已經消失了。
景橫波臉色也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