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帝王謀。風雲激變,女王崛起。
希望不死,星火不滅,情之一字,貫穿始終。
不用擔心從此沒了男主戲份,我有我的處理方式,其後發展,讀下去便知。
不用擔心書的基調從此陰暗沉淪,全書總基調不會變,依舊有明朗和歡快,月兌離帝歌黑暗,是大荒全境的開闊風物。
看這本書,需要定力、耐心和信心。故事還沒結束之前,莫下定論過早。其間有深意,且待紙上言。
我想這一次轉折之後,後面就應該沒什麼所謂的大虐了。糾結也許有,但主路線又回到了我的風格上。
鳳凰涅槃,浴血重生。在經歷苦困磨折之後,真正成長。
其後,才是真正的爽文和女強節奏,一步一步,直至巔峰。
故事在這里,其實才算真正開始。
……
------題外話------
(卷一終)
……
含恨飲鴆,咽一生,夜一生。
夢里尋花,拾一朵,失一朵。
轉眼碎了,落一地淡黃粉屑,被風一吹,卷入雪中,散去。
玉盒落地,一朵枯黃的干花,從盒子的縫隙中震出,零落于雪地。
當初宮胤的贈送。
方形,四角卻圓,表面乳白光澤溫潤,雕刻著鏤空的瑞草花紋,從鏤空的縫隙里,隱約透出幽綠的微光。
半空中綠光也在這一瞬散去,一樣東西從半空墜落,重重砸在雪地上。
砰一聲,幾個等烏光散去,撲上來想要抓住她,或者跟進洞口的人,在合攏的堅硬地面上,撞了個頭破血流。
她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烏光將散,洞口只出三分,不能容一人進入。
……
呵呵,真的不懂啊,這人世間的愛恨。
……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這叫戀愛,戀愛就是這樣的,說個名字都覺得甜蜜……哎算了算了,和你說也不懂……」
「大波,你能不每句話都提及國師嗎?」。
「那回吧。等他有空,我帶他來玩玩,嘿嘿,先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嗯。咱們一定一輩子用不上。」
「我可用不著逃生通道,有宮胤在,我不會出事,出了事,我也不會離開他,我和他一起死在皇城似乎也不錯。然後我帶著他穿回去,在現代過甜甜蜜蜜生活,多好。」
「那可未必。這一定是皇家逃生通道。」
「管它是什麼,反正咱們用不著。」
「我覺得這個出口也是入口,也許連接著另外的通道,不過未必是安全通道,剛才我過來的時候,听見好像隔牆就有水聲。」
「未必,你看這出口的位置,好像正對著女皇神像的眼楮。也許開啟的機關就在神像中。」
「不過好像能出不能進。」
「想不到出口在這里。」
頭頂開國女皇像目光凝注,眼前廣場空闊,明淨如水。月光蕩滌而過,似真似幻。
出來後,兩人怔住。
依稀那日,她和擁雪,順著地底寢殿通道前行,看見前方一個出口,爬了上去。
……
景橫波垂下眼,看一眼綠光那頭,被七殺護住的紫蕊擁雪,再看一眼腳下,緩緩開啟的洞口。
烏光落地的一霎,四射黑光如劍,幾個沖進欲圖抓住景橫波的人,被烏光掃及,慘叫一聲向後翻倒,半空中鮮血橫灑。
隨即便見那女子抬手一指, 啪一聲,頭頂開國女皇神像低垂的眼中,忽然射出兩道烏光,烏光正擊在景橫波腳下地面,和她腳尖只差毫厘。
所有人讀出那一霎的口型。
「別了。謝謝最後你們還在。」
幽光大盛,將景橫波身影映得微微動蕩如在水波之中,而容色似雪,雙眸黑如永夜。
與此同時天際七條人影飄下,拎住了天棄等人,那七人還要沖過綠色光幕去抓光幕那頭的景橫波,當先一人手一伸,就是一聲怪叫,「好痛!」
白光遠看去只是小小一團,飆射到空中,忽然一震光芒大作,在半空中展開扇形巨大的淡綠色光圖,光中隱約有圖案,只是飛雪中一時看不清,只听見細微嗡嗡之聲不絕,射向天棄等人的箭瞬間被綠光擋下。
「啪!」景橫波衣袖中,忽然甩出一道白光。
天棄等人正在半空,無處可避。
「嗡。」飛箭攢射,驚破風雪。
更遠處宮胤被從雪地里扶起,掙扎著掙月兌攙扶的手。
隱約遠處有人大喝︰「住手!」
天棄還要奔來,忽有人大聲道︰「放箭!」
天棄一個踉蹌,正撞上紫蕊擁雪,還沒站定,景橫波衣袖連揮,四面碎雪忽然成團,對他劈頭蓋臉一陣猛砸,天棄給砸得連連後退,離她越來越遠。
她立在雕像下不動,驀然衣袖一揮,將身邊想要拉她一起離開的天棄推開。
「陛下!」紫蕊擁雪奔來。
「你們走吧。」她輕輕道,「再見。」
身周有呼聲鼓噪,人群在極度震驚之後,終于反應過來,如潮水般涌來。
再一閃,她依舊回到了開國女皇神像之下。默然抬頭看女皇的雙眼,走了幾步,站定。
……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宮胤,宮胤,我們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們一起打造一個新天地好不好?我們做一對大荒歷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國師好不好?我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我們一起好不好?」
「宮胤!我早就喜歡你了!很喜歡很喜歡!我想和你在一起!人會老會死,時間會走會,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橋石不腐、樹木不腐!今天我說的話,山川河流,土地樹木,天地日月,皇天後土,你們作證!」
人在空間剎那穿越,故事和思緒,留在這夜的雪地。
最後一霎她勉力回身,身形一閃。
各自分開。
力氣用盡,他和她同時向後倒下。
這一蓬雪中的血。
這雪中的血。
鮮血飛濺,如那年桃花,綻開滿天滿地的鮮艷葳蕤,卻綻錯了季節。
她卻已經錯開眼光,一聲唏噓,決然拔刀。
毒血滴落他衣襟,他霍然抬頭看她。
內腑忽然一痛,一口黑血噴出,順鮮紅刀柄瀝瀝而下,她手一軟,再推不進刀身。
「宮胤。」良久她開口,聲音幽冷空靜,似從遙遠極地傳來,「謝謝你教會我絕情。」
她也一動不動,看那匕首慢慢推進,染過翠姐的鮮血之後,再浸透他的血。
他一動不動,慢慢低下眼,似乎在看自己傷口,又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只是不想看著她。
只余飛雪簌簌,扯天蓋地,覆滿他肩,和她染血的手。
天地在一霎凝結。
一柄匕首在同時,決然沒入他的胸膛。
下一瞬身影如鬼魅,出現在宮胤之前。
廣場一霎驚呼如浪潮,將飛雪高卷,停在半空不落。
她忽然抬頭,身影一閃。
對岸那人,模糊不辨顏容。
一霎星轉,血色紅毯換白氈。碎雪翻飛如花開彼岸。
此刻才知,鮮艷總如血。
那一路紅毯向前蔓延,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她以為,真的是通往幸福和完滿的彼岸。
那一霎她險些錯覺,他將攙她上紅毯,邁向同心百年。
長長通道覆了雪,她恍惚想起當初迎駕大典,也是長長通道,卻是艷紅地毯,她在馬車中宛如新嫁娘般緊張,轎簾忽動,光影漫越,他的手輕輕伸進。
廣場無聲,只余一雙目光對望。兩端佇立,各自染血。
……
從此後,可清醒了罷!
一枚毒藥,傷筋脈血肉,治人間痴傻。
是她傻,身居傀儡之位卻想自由,身在政壇卻想愛情,歷遍傾軋以為那都是別人的事,見慣他翻手風雲卻以為永不會發生在自己身邊。
用盡心力,是為了此刻各在彼岸。
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只求這皇圖百年,江山萬代,權欲之巔,帝業連綿。
……
「我信只要用盡心力,這世上沒有不能抵達的彼岸。」
「我若愛她,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若愛她,不以她的愛恨為唯一依歸。」
「你若贏我,終我一生,護你讓你。」
「做到幾個要求我就允許你以身相許。」
「陛下,準你逃三次。」
一段情長,不抵江山萬丈。
或許人生有情亦如毒,越用心,越迷惑,在虛幻的爛漫華彩里,含笑飲鴆。
或許,或許一開始,他還打算和她唱雙簧,但當靜筠出現,當皇圖絹書的掩藏她無法解釋,那一枚原本打算做雙簧的藥,就成了真的毒藥。
原來他早已做好除去她的準備。
原來所謂冰心琉璃徹,轉瞬便可化去。
所謂雙簧騙局,不過她一廂情願。
原來。
言猶在耳,卻被這夜狂風暴雪卷去。
……
「好。」
「你可別弄假成真,關鍵時刻要記得救我哦。」
「好。」
「沒表情不就好啦,我覺得要你做戲反而可能出戲呢。其實我雖然會做戲,可要我對你激烈控訴什麼的,我也怕我會笑場……宮胤,我們就做一對安靜的美男美女,把這場雙簧唱到底吧。」
「我不會做戲。」
「那就這麼辦吧,由著他們。你記得表現得對我冷酷點哦。」
「是……我們缺的,就是時間。」
「能。宮胤,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可是我不能退縮,因為退縮就是死。就算為了你,我也不能死。我們先合力渡過這一關,保住你的亢龍,保住你的地位,保住我的性命。再慢慢一個個對付他們。只要你一直在位,一直掌握權力,只要我以後再用點心,我們齊心協力,沒有道理最終斗不倒他們。我們缺的,就是時間。」
「你確定你能行?」
「以讓我自盡之名,讓他們進來。他們要綁我就綁我,要處置我就處置我。你大可以扮演一個絕情冷性的上位者,為了江山犧牲掉女。先取得他們的信任再說。之後我有辦法,讓他們放棄和我作對,最起碼暫時放棄。」
「嗯?你打算怎樣?」
「那就做給他們看。不是想殺了我嗎?你就殺我給他們看啊。」
「讓這些領頭者進來,並不能對他們做什麼。到頭來你反而更可能被他們逼迫。」
成太尉家人抬尸請願,她和他在城頭下望。
風雪初起。
恍惚里還是先前城頭。
隔著碎雪,不見目光。
她咽下一口逆血,抬起頭來,對面,那人衣衫如雪也染血,正遙遙看來。
藥是真的,有毒。
不是她以為並希冀的那一切。
不是瞞天過海,不是合唱雙簧,不是以假亂真,不是有默契的騙局。
那一刻,終知絕望滋味。
然而皇城飛雪中,在天棄懷里,當毒性發作,內腑忽然痛徹如割時,她一霎間如墮冰淵。
當初桑侗劫持,琉璃坊悍然護衛,皇城廣場一劍兵解歷歷在目。那一劍劈裂了她的神智,也劈開了她所有的不確定和猶疑,她在那日飛濺的冰晶和鮮血中穩固心意,並從此他對她亦此心如冰琉璃徹。
她不信只憑靜筠幾句證詞,他就不留給她任何機會。
就這樣還是沒放棄希望——她不信,她不信他如此絕情。
心在顛倒磨折中被一次次削痛,血肉模糊。
卻在最後城頭風雪中,看見天幕盡頭的凜冽。
他從未讓她失望,翻手風雲間讓她看見屬于男人的忠誠和力量,再不能自抑地信任靠近,將全心交付。
那麼多次,那麼多次。
……
「凶手已抓獲,和女王無關!」
「趙大人當為國為民,多承重任。」
趙士值府內他從容而來解她之危。
「好!但我要親眼見女王安好!」
「宮胤!我就要點燃馬車了!你還不死!」
桑侗火馬車前他凝冰為身一劍兵解。
「我不持武器,不設護衛,面對你們。想清楚,要不要沖過來!」
「國師!當真狡兔死走狗烹麼!」
「讓開!誰準許你動女王!」
「國師!你要去救誰!」
成孤漠的仇恨前的悍然相對。
刺客入殿行刺之夜他的舍身相護。
山林行走他拉住她迷亂的腳步。
被誘落崖時他俯沖而下的身影。
這相遇一程,那個從未讓她失望的他。
恍惚里往事飛旋,如這夜雪片翻騰在記憶中。
無數次燃起希望,無數次失望。
他沒有。
天棄出現帶她離開兩人擦身而過時,她在等。
他沒有。
他最後離開關門時,她在等。
他沒有。
群臣退出時,她在等。
她原以為不過是做戲,她原以為他搶著給藥是有貓膩,直到最後一刻,她都在等著他偷偷給她解藥。
解藥吃在前頭,宮胤給的毒藥吃在後頭,不對癥。
翠姐給的解藥,有什麼用?
紫蕊和擁雪的驚叫聲,響在耳側,她捂緊嘴,慢慢地,笑了下。
「大波!」
「陛下!」
片刻,指縫間緩緩沁出一抹黑血。
她身子忽然向前一傾,她立即捂住嘴。
「我的瞬移……」景橫波盯著他,喃喃道,「等著關鍵時刻用啊……」
迎著景橫波的目光,他下馬,靜靜佇立。衣衫和雪同舞。
他衣衫染血,臉色在這里遠的黑夜里,依舊看得出驚人的蒼白。
「不急……」景橫波凝注著對面,不知何時,人群已經分出一條道,道路盡頭宮門開啟處,宮胤正一騎緩緩而出。
「對了,你不是有種特別的輕功嗎?」。天棄忽然想起什麼,一拍手,「你趕緊移走啊!沒了你做目標,我帶她們兩個,還是有希望出去的。」
「你走就是。」景橫波不為所動。
「我不懂你為何要自投羅網。是不是女人受了情殤就沒了理智?」天棄回頭對景橫波苦笑,「我話說在前頭,我救你是為了還你情,可沒打算為了你去死,真要被困住,我肯定先走,你們趁早自殺。」
與此同時,廣場盡頭宮門轟然開啟,入宮的臣子們氣急敗壞地涌出來,老遠就大叫︰「圍住他們!圍住他們!」
天棄剛剛落地,一轉身,就看見了涌來的黑壓壓的人群,還有人群後閃爍著森冷光芒的箭矢。
神像巨大,遮擋了一部分風雪,稍稍還暖和些,地面也是干的。
既然來了也沒什麼好疑問的,天棄毫不猶豫落在女皇神像之下。
「開國女皇神像……」景橫波低低道。
廣場上休息走動抵御寒冷的人,忽然覺得頭頂有異,一抬頭就看見一道拖拖拽拽的巨大黑影,穿破黑暗和飛雪,落向皇城廣場中央。
「好吧好吧,一群女人,一個比一個執拗,女人都是你們這樣子嗎?」。天棄跺跺腳,嘆口氣,身子向前一縱,如一只紅色大鳥,滑過人群上空。
景橫波不。紫蕊和擁雪也不,似乎陪景橫波死,也沒什麼大不了。
「你真的要去皇城廣場……」天棄看著人群,猶豫了,這麼多人,還有軍隊,他沒把握帶著所有人闖出去。
廣場上,只有開國女皇神像,依舊沉默佇立,不為風雪所侵,不為風霜所改。眼眸低垂,為這人世間風雲深潛,無限悲憫。
風雪雖大,這些決心甚重的人,都還在等著自己的主子。四面已經點起燈火。淡黃的燈籠,被雪推撞著悠悠亂晃,遠遠看去如一簇簇鬼火。
皇城廣場,是出去最近的路,天棄幾個來回,已經看見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
……
剎那。
呵呵。
畫像館名剎那。
心中似有逆血涌起,擊破十二重樓,她嘗見苦澀滋味。
景橫波忽然想起那日,在畫像館內,她說「……你去保護他,不要被他知道。」
他竟在這時候出現,救了她。
是那個人為導致性別認知錯誤的天棄!
景橫波听出這聲音是誰的了。
「好吧。」紅衣人苦笑一聲,「我遇上她,就是各種倒霉,倒也不介意再倒霉一次!」
擁雪細聲細氣地道︰「听大波的吧。」
景橫波點點頭。
「娘的嚇死我了!」頭頂紅衣人還在喋喋不休,「危險,趕緊走,趕緊拿個主意啊,真去皇城廣場?」
她埋下頭,只覺得無比疲倦。
誰是敵?誰是友?
又是誰等在這里,一矛飛擲,只為救她一命?
這風雪夜,是誰埋伏在她必經之路上,還要給她必殺一擊?
這種箭也好,矛也好,都不是宮廷護衛的常用制式武器。
她回頭,風雪茫茫,看不見射箭的人,更看不見出手救人的人。
那道截停重箭的烏光也在墜落,景橫波低頭,發現是一枚短矛。
金鐵交鳴之聲震得人耳朵發麻,隱約似有一溜火花閃過。那重箭軌道一歪,自擁雪頭頂擦過。
「當!」忽然又一道烏光閃過,橫空一截!
眼看那箭,便要先穿擁雪身體,再入紅衣人後心!
幾人回頭,便看見一柄重箭,破雪而來,深黑色的箭頭摩擦空氣銳響如刺,激飛漫天碎雪!
他急忙伸手去抓,正在此時,底下「咻。」一聲烈響!
他一驚,腳下便沒注意,不知踩到什麼,身子一滑,背上的擁雪便被甩了出去。
「什麼?」紅衣人目瞪口呆地道,「你傻了?皇城廣場現在全是你的敵人!」
「去皇城廣場。」景橫波輕輕地道。覺得這人聲音有點耳熟。
「往哪里走!」紅衣人在半空中辨認著方向,「找個守衛最少的闖出去!」
只是,她還有沒有力氣,去將那點微光追尋?
這老天待她如此復雜,抽掉她釜底所有的薪,卻又為她點亮風雪里遙遠的一盞燈火。
她心中微微一動,一泊冰冷里燃起細微熱度——山窮水盡時刻,依舊有人操心她的生死。真好。
紫蕊和擁雪都同時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
「沒事……」她頓了頓,輕輕道,「翠姐臨終前,給了我解藥……我剛才已經吃下去了……」
「陛下……陛下……」紫蕊努力地想要夠著她,「你吃了毒藥……毒藥……」
她忽然身子一震,眉間露苦痛之色,驚得旁邊紫蕊偏頭看她。
景橫波始終沒看清紅衣人是誰,她被那人摟在懷中,遮住頭臉,只感覺不是耶律祁,也不是伊柒。
今天的天氣也幫了忙,風雪之夜,能見度極低。
紅衣人一身好武功,串螞蚱一樣串著好幾個人,居然還縱躍如飛。輕捷的腳步在濕滑的琉璃殿頂微微一點,便將追兵拋在身後。
頭頂風聲烈烈,雪片劈頭蓋臉亂撞,人在半空看不見任何景物,只能勉力抵抗那徹骨的寒。
……
叮。
一滴淚在頰上未落已凝珠,自空中墜落,聲若心碎。
我答應過你,好好活。
逝者已矣,生者還得努力地生。
蒼空盤旋,越來越遠。
不去看底下紛擾驚叫,不去看庭院空雪落血,不去看那被拋下的翠姐的尸首,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一雙至死不閉的眼楮,空茫地看著她。
紫蕊下意識停住,景橫波閉著眼,仰頭向天。
紫蕊大驚,想要跳下,景橫波閉上眼,低喝︰「別跳!」
紫蕊躍起抓住他的手,再想去抱翠姐尸首時,紅影已經騰空而起。
「娘的你事真多,這樣老子怎麼飛?」紅影大罵一聲,依舊身子一降,大喝,「抓住我!」
一眼看見跌跌爬爬的擁雪,從階邊滑下,她一手抄住擁雪胳膊。又看見紫蕊發瘋一般跑過來,立即大喊︰「幫我帶著紫蕊!」
出殿了。
臉前忽然一冷,景橫波抬起頭,只覺得眼前晶光耀眼,雪花撲面而來。
一霎而過。
俯視與仰視,難言的恨與愛。
正看見宮胤從地上支身而起,仰臉看她,目光深幽。
經過殿口時景橫波一低頭。
「起!」紅影拎起景橫波向外奔去。
「大波!」又一聲尖銳的叫聲,是擁雪的聲音,那小丫頭滿臉青腫,連滾帶爬地撲上階,抱著霏霏和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二狗,「他!走!」
「跟我走!」
景橫波一抬頭,就看見紅影狂撲而來,來人一把抓住她胳膊,手指如鋼似鐵。
「老子最討厭負心人!」
鮮血飛濺中那紅影踩著他胳膊沖進殿內,半空里猛呸一聲,聲音滾滾。
宮胤此時正雙手合起門扇,驚覺異像,听著風聲狂飆便知道回頭已經來不及,雙手一推向前一撲,砰一聲殿門大開,他身子向下一栽,一柄細劍已經將他釘在地上!
劍光並未停留,一往無前,直奔宮胤後心!
「嚓。」一聲微響,伴隨靜筠緋羅的驚叫,兩人向兩側翻倒,肩頭鮮血飛灑。
血影剛出,就帶起一陣猛烈的颶風,如一條紅龍直射階下,所經之處,地面積雪嗤地犁出雪花四濺的深溝。
庭院里一棵覆蓋積雪的樹忽然爆開,大蓬飛雪團團四炸,濺了所有人冰涼一臉,眾人急忙閉眼,恍惚中只看見一道紅影從漫天雪團中電射而出,剎那霓虹四射,如雪在燒。
雲團一般的雪光!
忽有雪光!
黑暗即將降臨。
門一關,就是兩個世界,天與地,人與魂,愛與不愛,相思與別離。
殿門在他身前,緩緩合攏,將這夜的雪、他始終平靜的臉、難以言明的深邃目光、和她一霎絕望的眼神,合起。
宮胤退出門檻,深紅殿門分開兩側,身後是滿庭雪和前任女王,身前是僵硬佇立,被昏暗光芒將要漸漸吞噬的景橫波。
靜筠緋羅眼底爆出巨大喜悅,景橫波臉色剎那如雪。
他緩緩後退,退向門外。
宮胤終于動了。
兩波目光各自膠著,只關注那一人舉動。
廊下緋羅靜筠也在緊緊盯著他背影,盯著他的手。
景橫波緊緊盯著他,從他的臉看到他的手,她的手指,因為緊張,在不可控地微微顫抖。
他依舊是一泊冰湖,波瀾不興,衣袖垂落,凝定如初。
再次目光交匯,各自在眼神中尋找答案。
景橫波的目光,緩緩轉向了他。
人都離開,最後,只剩下了宮胤。
景橫波一一目送他們的背影,目光追過他們或輕松或沉緩的步伐。
軒轅鏡哈哈大笑,對著原先祭司高塔的方向抱了抱拳,走了出去。
禮相搖著頭,默默由下屬官員扶了出去。
成太尉的兒子,揚眉吐氣地出去。
趙士值陰笑著,戀戀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無聲無息地推著輪椅出去。
成孤漠恨恨呸一口,大步而去。
緋羅含笑相迎,眼底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靜筠微笑著走了,從頭至尾,下巴高抬,沒有看她一眼。
大臣們也魚貫向外退去,風雪中那些倒退的高冠身影,如一幢幢石俑在庭院中肅立。
景橫波看見她攥緊的拳頭,透出指甲掐傷的殷殷血跡。
紫蕊咬牙將翠姐抱住,想了想,對她磕了三個頭,抱著翠姐向後退去。
「去吧。」景橫波只是揮手。
紫蕊含淚接過,卻道︰「陛下,我陪您一起。」
她彎,將翠姐交給紫蕊,「出宮去吧,幫我葬了她,葬在宮外,不能留在這麼骯髒的地方。」
「陛下!」紫蕊撲倒在她膝下,抱著她膝蓋的姿勢,讓她想起最後一刻的翠姐。
宮胤始終偏頭看外間飛雪,側臉冷凝如冰雕。
靜筠臉色變了變,隨即笑得甜美。
緋羅格格一笑,想要反唇相譏,卻被她鉤子似的目光看得心里發,撇撇嘴轉開眼道︰「狠話誰都會說,我何必和你快死之人計較?」她環顧四周,「諸位大人,咱們都退出去吧。走之前記得將門窗都封上,因為等會女王陛下會叫得很慘,還得叫上三天三夜,只怕會擾了明城陛下和國師安寧呢。」
景橫波緊緊盯著她,道︰「將來你若死,我也一定送你美貌如初的死法。」
只是她沒有立即發作,眾人又有些不放心,緋羅臉上卻閃出笑意,道︰「陛下,這藥是我們精心為你準備,可以讓你渾身肌體漸漸僵硬,內髒腐爛而死。歷時三天三夜,三天之後,你會化為僵尸卻容顏如生,這也算是我送給你的一個禮物。將你的美貌永久留存,我想你一定很喜歡。」
她口齒清晰,眾人又放下心——沒有把藥藏在舌根下。
「我吃了。」景橫波再開口時,語氣冷靜,「現在,可以了嗎?」。
這一口咽得干脆,所有人看見她喉間一動。
她沒有。
除了宮胤在這一刻偏頭看殿外雪外,所有人目光灼灼盯著她,生怕她立刻就會吐出來,然後出手。
藥丸咻地投入了她口中。
藥丸在半空中一頓,隨即閃電般飛向景橫波,與此同時一股氣流猛地一推,景橫波咽喉一緊,不由自主張開嘴。
宮胤忽然衣袖一卷,卷起藥丸,冷冷道︰「她的事,我來處理。」
緋羅舉著閃著烏光的藥丸,輕輕一笑,「我說……這顆藥,你終究要吃的。」
看這大荒第一人,如何處置這個當眾背叛他的女子。看他是否真的在動情之後,因失望而再次絕情絕性,以梟雄的出手,向天下再次證實自己的決心和殺氣。
對面,群臣分開一線,都在看著宮胤。
景橫波四面望望,卻沒有看見擁雪的身影。她也不想探究,是被殺還是背叛,都不重要了。
是否冥冥中自有呼應,呼應這一段開始與結局。
今日重見。
這種感覺,在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有過,因此沒能抓住那三次逃跑的機會。之後再沒有過類似感覺。
自從宮胤進來,她身周氣場就發生了變化,身前好像多了一堵牆,行動困難,她有預感,此刻瞬移,絕對移不出這座寢殿。
景橫波吸一口氣——走不了了。
年輕的女子淚流滿面,撲在她肩頭,悄聲道︰「您走!走!」
擋住紫蕊的侍衛讓開身子,紫蕊撲了過來,「陛下!」
沒人答話,半晌軒轅鏡看看四周,道︰「可以。」
「但我有一個要求。」她道,「我若以死明志,證實了我的冤枉。那我身邊的人,包括已死的翠姐,能不能都不要追究她們,放她們自由。」
滿殿一靜。
「好。」她道。
隨即她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慢慢站直。
「我不能讓你白死……」她雙手撐在凳子上,喃喃低語,伸袖緩慢地,擦了擦嘴。
她靜靜沉睡,以為自己用死已經捍衛了她的安全,卻不知道,在久設的局前,一切犧牲都顯得毫無意義。
一低頭正看見翠姐慘白的臉。
景橫波如被人當月復打了一拳,身子向下一彎。
「不。」他靜靜道,「是我。」
「宮胤……」她扶住梳妝台,努力讓自己站得筆直些,她听見自己聲音空蕩蕩地,在大殿上空飄蕩,「……原來,做再多,想再多,不過都是我……自作多情。」
這樣的眼神,讓她想騙自己剛才幻听都不能。
他眼神清冷中似也有悲愴,或者是失望?她辨不清。
然而一黑不過是剎那,下一瞬還是浩蕩大殿,滿殿敵人,隔著人群的那個她最在意的人,並不退讓地看著她。
一瞬間她眼前一片黑暗,腦中一片紛亂,她以為自己已經閉上了眼,她想大叫,想發狂,想要把這群人,統統扔到外面冰涼的雪地里去,讓他們體驗她此刻的感覺。
景橫波心中轟然一聲。
「橫波。」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卻清晰,「為我證明。」
她看不清他此刻神情和心緒,那是一片茫茫雪野,極目所在,都是空。
宮胤幽黑的眸子,靜靜地盯住了她,景橫波絕望地發現,他往日流光溢彩冰雪琉璃的眸子,此刻靜水一泊,落千萬年皚皚的雪。
一旦靜筠被確認為明城女王,她所受的指控就幾乎等于被落實。
景橫波心中一跳,直覺告訴她,就在剛才幾個手勢間,宮胤已經完成了對靜筠身份的確認。
然後他轉向景橫波。
她的手勢一做,宮胤抬起的手,立即便如被擊中,瞬間垂落。
手勢很復雜,似乎某種語言。靜筠眼楮一亮,立即抬手也做了個手勢。
宮胤白衣垂落,似乎沒有听見這些人半暗示半威脅的話,忽然伸出手,慢慢比劃了一個手勢。
他一邊說一邊斜睨宮胤。
趙士值立即道︰「明城女王睿智通達,寬容慈悲,向來是我大荒諸臣尊敬膜拜之主。如今女王回來了,當立即恭迎歸位,也免得國器為奸人把持,倒行逆施,行下這毀國滅族之事。」
「說起來,」軒轅鏡忽然道,「明城女王陛下既然已經回來了,咱們以後也算有主事人了。」
「國師,」她轉向宮胤,「我知道你已經被這女人迷惑了心志,我舉出再多證據來,你也將信將疑。但你也該給大家一個公平的驗證機會,你何不就讓她證明一下她的真摯和清白呢?還是……」她輕笑,薄唇吐字輕輕,「無論如何你都舍不得,不惜舍棄權位,一心要和這一心顛覆大荒格局的妖女,同生共死呢?」
「是極。」靜筠道,「所謂以死明志,當如是也。」
她攤開手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枚藥,也不知道她準備了多少顆。
「一切的欺騙都是為了更好地活著。」緋羅笑意盈盈,「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那倒不能說她欺騙了。」
靜筠眼波流轉,立即接道︰「……女相認為,該怎麼試才合適呢?」
「哎喲,好深沉的心思,我這襄國女相,真真自愧不如。」緋羅的笑聲,驚破大殿的沉寂,「一個說美色惑人心懷不軌,一個口口聲聲真心愛戀十足冤枉。要我說,真心不真心,試一試不就好了?」
也似那銅鼎香爐里的沉香,燃盡一夜,一寸寸,化灰。
對面,宮胤向來平靜的目光,忽然就涼了,冷了。
她口中滿是苦澀之味,夾雜著淡淡腥氣——死無對證了,當初那句話,是寫在裝皇圖絹書的匣子上的,當她取出絹書,匣子就自己化灰了。
這樣的解釋,依舊是蒼白的,相愛之人應諸物共享,看不懂,就該立即拿去問宮胤才對。
愛情中不怕挫折,怕的是欺瞞。
激烈反駁的同時,她的心也向深水沉落。
「我看不懂!我不知道這東西這麼重要!」景橫波霍然抬頭。
「到現在還不嗎?」。靜筠聲音淒切,「她處心積慮設計我,接近你,為的就是皇圖絹書,女王大位!有了絹書,她可以輕易令你倒台,你一死,我也失去記憶,這大荒,就真的是她的了!宮胤……宮胤!」她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她若真愛你,怎麼解釋這私藏!」
和宮胤有關系,她也是此刻才知。
如果有詛咒,就她一個人擔好了。反正她看這絹書里的文字,不像什麼藏寶圖秘訣之類,也就丟開一邊。
當時她看了不過一笑,有心想拿給宮胤,事到臨頭卻又猶豫。想著宮胤畢竟是古人,對這種詛咒應該會有反應。書上不是說練武之人不能有心障?有了心障以後便可能有心魔什麼的。
雖然文縐縐,但她也猜懂了。因為看過盜墓類小說,這句的意思,等同于「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比那個詛咒還要狠些,子孫三代都算上。
「非授命于天者,擅覽必亡,禍延三世!」
這東西,是當初她和擁雪下地殿拿來的,還動用了她的異能。她直覺這東西要緊,所以沒給擁雪看,自己藏了起來。但那內容她看不懂,都是神神怪怪的句子,她只看懂了一句話。
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不!知!道!
景橫波盯著那黃色的一卷,目中也似燃起火焰。
「你難道不知道,這東西,關系他的生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