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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立即轉身，她猛閃向耶律祁的竹樓。
景橫波猛地一聲，「不好！」
忽然又是一聲隱約的碎裂聲，似乎什麼東西被打破。
她心中一驚，剛才震驚太過，竟沒發現他什麼時候走的。
景橫波下意識退後一步，目光一轉，忽然發現那黑衣少年不見了。
「為什麼會這樣？」她心底有些煩躁，又問了一句，那些人不答，默默向前一步，將她圍在正中。
鼻端嗅見一陣藥香，熟悉的香氣，耶律祁又熬藥了，他最近熬藥的頻率越來越高。
「為什麼會這樣？」迎著那些目光，她不想問，最終還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深夜冷月下，那些高高低低的白色影子，長長拖在地面上，景橫波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景橫波手心有些發冷，樹影幢幢幽深地蓋下來，月光朦朦朧朧地罩在那些人的臉上，不知何時，那些人已經停下了手里的活，無聲無息地聚攏來。
算了算，浮水王室，大概有一小半人，被生不如死地放逐在這湖水小島上，走不掉，死不掉，死人一般活著看這四方的天空。
黑影飄過一間間屋舍，一個個介紹，景橫波听到後來已經麻木，那些貴妃王爺郡主大將軍，果然都是真的貴妃王爺郡主大將軍。
「你明白就好。」
「歷來禪讓，有幾個心甘情願。」景橫波一笑。
經過一間屋子時，他道︰「永王殿下，浮水大王親弟。據說當年浮水老王屬意于他接替王位，但他禪讓給了哥哥。」
少年大袖飄飄，依舊在前頭行走，似一只無聲渡越黑暗的蝙蝠。
這世上負能量太多了，會在這里的人們，一定每個人都一大堆負能量，她不想接收。
景橫波挑挑眉，忽然不想听了。
「不，當初那半邊臉，也就一條傷疤而已。這爛掉的半邊臉，是大王賜給他的。」
「這砍得可真徹底。」景橫波感嘆。
「神武大將軍東遲。」黑衣少年道，「以作戰勇武、忠誠王室聞名于浮水。曾助浮水王室平定叛亂，得浮水大王世代君臣榮華共享之承諾。他最著名的事跡便是當初為了保護大王，被砍爛了半邊臉，又號稱半面煞神。」
景橫波贊一聲「有氣勢！」，認出這位曾自稱護國大將軍。
竹林邊，一個臉都爛去半邊的男子在練劍，雖然臉容可怖，然出劍大開大合，風雷隱動。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要不得，不願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景橫波嘆口氣。
「安華縣主。」少年道，「浮水大王堂弟的嫡長女。」
不過貴妃似乎也不該一身虱子？
縣主不會慘到來個初潮紅著褲子到處跑。
「你不要告訴我她真是個縣主。」景橫波道。
轉過井台，那來了初潮的少女正對窗梳頭，看見景橫波笑了笑，看見那黑衣少年，臉卻紅了。
景橫波想笑，半晌卻伸手，托住了額頭，咕噥一聲，「真是日了狗了……」
「是。」少年直視著她的眼楮。
景橫波已經抬起的腳步，停了下來，回身，「貴妃？」
「昀貴妃。浮水部唯一一位以貴妃稱號的宮中貴人，是當初浮水大王破例向帝歌請封的，可見當年，榮寵之盛。」那少年忽然在她身後道。
連景橫波都禁不住為她月下的容色，而駐足多看一眼。
兩人走過井台，那景橫波幫她洗澡的女子，正在井台邊洗衣服，一頭青絲水一般瀉下來，側面鼻梁挺若玉峰，一雙眉，烏黑地揚上去，青青黛色，遠山蔥郁。
白紗帳中，一群身姿飄舉的白衣人，在默默地游蕩。
兩人順著院子轉了一圈，這夜月色暗昧，模模糊糊映在井台窗下，似將天地間罩一片朦朧的白紗帳。
「架子倒大。」景橫波笑呵呵揶揄一句，也跟了上來。
那少年目光似有若無掠過竹樓，當先轉身道︰「走走吧。」也不管景橫波有沒有跟上來，直挺挺向前便行。
「嗯，有嗎？」。景橫波回身對他微笑。
「哦，那個，那你慢慢上哈。」景橫波一點也不尷尬地笑笑，轉身要走，那少年忽然道，「你在擔心什麼？」
只是她之前，還真沒注意到這少年在這里如廁，這個廁所看起來很隱蔽，和她的廁所幾乎處于同一直線位置，也處于竹樓的視線內。
景橫波這才注意到，這附近有個茅廁，好像也是單人獨用，和她那個一樣的干淨。
對面的黑衣少年，還是板著一張蒼白的死板板的臉，指指她身後，道︰「我上茅房。」
話雖然一模一樣，語氣卻截然不同。
她長長吐一口氣，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在這里干嘛？」忽然眉頭一皺，四面一看，又道︰「大半夜你在這里干嘛？」
景橫波「哎喲」一聲，只覺得那人胸膛梆硬冰冷，撞得鼻子生痛，一時心中劇跳，險些以為宮胤來了，然而下一眼就看見那人黑色的衣襟。
她立即閃身而起，下一瞬，砰一聲，她和一個人撞在一起。
夜靜，這聲音便听來清晰，似乎什麼東西跌落，景橫波一驚，一轉頭，看見院牆後人影一閃。
正說著，忽然隱約听見院牆後頭竹樓內似有一聲撞響。
景橫波晚上坐在院子里，看著那些人，一旦干淨了，忽然便都顯得姿態高雅，神態平和，舉手投足都很有風範，雖然有很多還是病得奇形怪狀，但鬼怪之像盡去，不禁悠悠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講真，這群人，真的越看越像什麼王爺貴妃郡主將軍了……」
洗干淨身體的人們，好似也忽然洗去了那些自棄，尊嚴和矜持，悄然重回。
這些鬼氣忽然變仙氣的家伙們，對景橫波的態度，也漸漸發生了變化。每日景橫波的藥會送到她窗下，一日三餐再無人搶奪偷竊，她的衣服會有人給她收好疊整齊，有時候衣服上還會壓著一只新鮮果子。
女人們一干淨，男人們頓時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污濁，環境向來有暗示影響作用，漸漸的，院子里的男人們也干淨了起來。這群病人，雖然病得形貌可怖，但衣裳用料精美，一旦洗干淨了，滿院子長衫廣袖，白衣飄飄，鬼氣忽然就變成了仙氣。
自從那日之後，女人們經過了一次大清洗，有段時間院子里晾滿了衣服。遠遠望去白幡也似。洗澡流下的垢水讓院子外的樹都枯了兩株，除了實在病重無法洗的，大多都清理了自己，也就幾天工夫，景橫波便忽然覺得院子里亮堂了。
次日果然藥物多了一包，竟然還多了些布條等物，景橫波詫異之余，對那裘錦風印象也好了些。
景橫波和她說了經期的注意事項，又給送飯送藥的附了紙條，說了這少女的情形，要裘錦風開點調經補血的藥物來。
那來了初潮的少女怯怯走了出來，換過了衣服，竟然也用水擦過了頭臉，也是個清秀的孩子，皮膚剔透，一看就曾經經歷過養尊處優的生活。
她是人世間色彩豐富而亮烈的畫，耀著自己的人生，也耀著他人。光彩所及之處，天地增色。
他在樓頭對景橫波微笑，正如景橫波看他清亮自然，他看景橫波，也如見這世間最美好風景。
頭頂有目光溫存，景橫波抬起頭，耶律祁也正倚窗而立，一身淡碧色衣袍，和手中青青竹笛色彩呼應。他天生氣質幽魅，穿著如此清亮，也讓人想到的是月光下的竹林，修長，遠遠近近的暗影，一片起伏的銀輝。
忽然感覺到有目光，回身一看，那黑衣少年倚門而立，凝視她的目光復雜，景橫波還是對他笑笑，這少年沒有笑，也沒有避讓，眼神里有種奇怪的沉重之色。
景橫波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被臭氣圍繞的噩夢般的生活，應該可以解月兌了。
其余女子默默走開，有人帶走了用剩下的胰子。
那女子眼淚嘩嘩地流，似要用淚水將自己再洗一遍。
「我知你們墮入泥濘。」景橫波聲音輕輕，如夢幻如呢喃，「可生而為人的尊嚴，誰也踐踏不去，哪怕別人不把你當人，也該努力活個人樣。」
往事隨風去，卷金珠玉鈿，一地紅袖。命運的大風再次刮來時，嚴冬霜寒，落葉秋愁。
一眾女子，怔怔地看著那洗干淨的女人，眼神里滿滿不可置信，似不敢這樣一個清透卓絕的女子，會是方才那個一身狼藉污濁的病人，但那樣的不可置信背後，更多的是無可隱藏的悲哀——透過眼前的人影，似看見當初的自己，也曾鮮花盛錦，也曾富貴悠游，也曾簪碧玉釵，佩明珠，珠翠滿頭，也曾華庭盛宴，踏春秋游，遍賞陌上年少，足風流……
景橫波看她半晌，也不禁唏噓，「現在，我真有點，你曾經是個貴妃了……」
那女子接過鏡子一看，「啊」地一聲，眼淚嘩地流了滿臉。
洗干淨了，景橫波再不肯貢獻自己的衣服，好在夏天陽光烈，先前洗的衣服已經快干了，給那女子穿上，景橫波幫她梳了個頭，然後遞過了一面鏡子。
景橫波用的東西，都是女子商場里生產的最好的東西，比王族還講究精致，香氣濃郁得滿院子的人都望過來。世上沒有女人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那群女人兩眼發光，越圍越緊。
那頭發糾結成塊，面餅一樣，景橫波戴了兩層面罩，防毒面具一樣，才逃過了那「毒氣」的殺傷力。
給那個所謂「貴妃」洗澡，費了三大盆水，第一遍洗出來的時候，滿地黑水皮屑，第三遍才勉強算清水，費了景橫波半塊胰子。
她隱隱覺得這事有點不對勁，這群人，難道真的和浮水部有關系？
浮水部的人靠近浮水沼澤，受當地沼澤影響，體質特殊，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這咕嚕咕嚕之聲，後來浮水王族請了名醫，也就是司容明的師傅醫生，改換了王族的體質，咕嚕換成了打呃。景橫波對這事還曾經月復誹過，因為她覺得那打呃更惡心些。
婦人不答，她轉頭看其余人，這才發現這些人，不管外頭病灶如何，都有一個大肚子，只是被極其寬大的袍子擋住，一直不明顯。
那女子寬大的衣裳一月兌，她才發現她肚子大如鼓，凸著青筋和血絲，竟然如懷孕的婦人，肚子里還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聲音听來熟悉，她呆了呆，道︰「你是浮水部的人！」
景橫波一向是隨身備洗漱清潔用品的，和耶律祁偷跑出來後，在落雲的一處商場分部，也特地去拿過一系列女子用品帶著，此刻忍痛拿出半套，幫那女子洗浴。
那女子猶豫半天，才邁入了澡盆，其余人一直默默看著，自動圍過來擋住了她。
眼看那女子又露出驚嚇的表情，她咬牙道︰「不洗，就滾遠點！」
「不是不會，只是忘了。一邊懷念，一邊沉淪于現在。」景橫波嘆息一聲，打了盆水，忍痛拿出自己的木盆，道，「洗個澡。」
洗完，將衣服晾起，她才忽然道︰「我以前還在洗衣司呆過呢……」
那女子看她半天，蹲，不等景橫波教，自己搓洗起衣服來，動作居然還很熟練。
那女子抬起臉，景橫波一挺胸，一叉腰，「我也有病，我也淪落，我什麼樣子，你什麼樣子，有臉和我哭？」一踢水桶，「我都自己洗衣服，打掃衛生，做飯，照顧自己，你們一樣有手有腳，憑什麼不能？憑什麼不能把自己照顧得好一些？洗衣服，趕緊地，臭死我了！」
「我還是女王呢！誰特麼沒過過好日子，可我像你們這樣嗎？抬頭，看著我！」
「……我……我以前……」
「我也有病！我還有孩子！我還不知道肚子里孩子有沒有問題！」
那女子垂下頭，半晌，低低道︰「……我有病。」
那女子眼楮一亮，鼻子跟著湊過來，景橫波已經飛快地收起香囊，冷笑道︰「香吧？熟悉吧？以前用過吧？懷念吧？覺得難受吧？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配用這麼香的東西嗎？」。
又取出自己的香囊，往她鼻子前一湊，「你聞聞！」
景橫波把她的髒衣服，劈頭蓋臉地甩她臉上，「你聞聞！」
那位自稱貴妃的女子，慢慢月兌下了外裙，卻又對著裙子發呆，一臉不會的模樣。
景橫波出門，隨便拽起一個人，往水井邊走，打了一桶水，道︰「月兌下衣服，洗。」
似乎有人低低啜泣起來。
那群人仰著臉，還是怔怔地瞧著她，眼底卻漸漸有了光，濕濕潤潤。
那少女乖乖點頭，景橫波示意她去自己的廁所換衣服。回頭對那群髒兮兮的女人道︰「吃飯倒知道會吃，衣服就不會洗了嗎？衣服倒曉得天天換，天天都換髒的好意思嗎？頭發不知道梳一梳嗎？你們得了病，就該自己糟踐自己嗎？以前的好日子沒有了，就不知道怎麼過普通人的日子了嗎？沒人把你們當人看，你們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嗎？在這湖心島破屋子里喊一萬聲貴妃公主，過得卻不像人，有臉喊嗎？」。
「那就別只顧著吃！」景橫波把衣裳遞給她，「拿去換！尤其褲子要換掉！這個東西，墊上棉絮，用在……」她示意給那少女，「回頭我幫你和裘錦風要布，或者把你不穿的衣服洗了剪了，要勤換知道嗎！這幾天不能沾冷水，不要亂吃東西知道嗎？」。
那群女子怔怔地，目光轉到那少女的褲襠處，那少女傻傻地站著，呵呵地笑，小小聲地道︰「肚子疼……」
「看看她，看看，」景橫波將那少女從餃子盤面前拖起來，拖到一眾女子面前，「你們生了病，發了瘋，被丟在這里，就忘記生而為人，生而為女人的本能了嗎？沒看見她來癸水了嗎？沒看見她快要露肉了嗎！就算你們什麼都忘記了，當初做女人，做母親的本能，都忘記了嗎？就這麼讓她在那群男人面前晃嗎？」。
那群人傻傻抬起頭，目光呆滯，似乎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看看看看什麼看？」景橫波一抬手叩地敲了最近一個女子的腦門，「就知道吃了嗎？生存下來的目的，就知道扮家家和吃了嗎？我知道病重被棄，除了吃似乎也沒什麼好追求的，但你們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行尸走肉一樣地活著嗎？」。
景橫波啪地一聲推開窗，那只手唰地縮了回去。窗下抬起一大片髒兮兮的臉，那些郡主貴妃啥的，都蓬頭垢面蹲在窗下，饞兮兮地望著餃子。
一只手忽然從窗下伸上來，慢慢接近桌上還沒吃完的餃子。
那少女舉著沾油的手指，愣愣地看著她。
她將東西遞給那少女，道︰「換了。」
看她沾血的袍子，就那麼坐在自己擦得干干淨淨的凳子上，景橫波又忍不住嘆氣了。一邊嘆氣一邊將餃子遞給她，在她狼吞虎咽的時候，景橫波在自己包袱里找出一件較小的衣服，又剪了被褥和床單，縫了一個長長的帶子，兩頭有扣子扣在腰上。
景橫波看看她，看看那群自顧自喃喃自語的病人，嘆了口氣，將她拉入屋子里。
那少女盯著她手中的魚肉餃，不住咽著唾沫，卻又捂住肚子，臉上神色微微痛楚。
那少女也是一身髒兮兮卻質料精美的白袍，但袍子上已經有了破口，破口偏偏還是在靠近襠部的地方。這已經很糟糕了，更糟糕的是，她透過那破裂的袍子，看見那少女里頭褲子上隱隱一片紅。
她微微皺皺眉，忽然听見身後動靜，轉身看見一個少女，正怯怯地望著她。她記得這少女在別人口中，被稱做什麼縣主。
景橫波可以確定，又是那種不善意的目光。
那黑衣少年又在看竹樓。
一轉身，看見一角黑色衣袍，迅速地隱入主屋的門後。
她心中隱隱憂慮，卻沒有試圖進入竹樓，耶律祁想要躲避她，她去侵擾也沒用。
她起身，推開門，對著竹樓望，竹樓門關著，耶律祁應該知道她起身了，卻沒有任何回應。
有天早上醒來，聞見耶律祁竹樓傳來的藥香，看看頭頂猶自濛濛的天色，她忽然發現，耶律祁熬藥的時辰，似乎越來越早了。
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越來越濃。
景橫波無語了很久。
到了晚間，景橫波又發現，那個優雅吃雞蛋的家伙，又把那只舀過兩口的雞蛋，從藏著的石頭底下拿出來，躲在樹後面，髒兮兮的爪子捧著，三口兩口，吃完了。
這種對于吃法的變態講究，自然不僅僅雞蛋，折射在大荒貴族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很多時候形成習慣，就是他們自以為豪的所謂高貴教養。
這完全是貴族做派，有段日子，帝歌也流行這麼吃雞蛋，說捧著雞蛋剝皮實在是一件很丟分的事，讓侍女剝好又覺得髒，這吃法一度被認為是吃雞蛋最高貴優雅的吃法，尤其蛋煮成半流質，只舀兩口，視為貴族做派。
這院子也一直很古怪，每天夜里都能看見那些將軍貴妃郡主王爺鬼一樣的晃，似乎不需要睡覺，白天他們在樹蔭下呆著，似乎很怕陽光，經常按照等級排序，一個參拜一個，參拜完了就聚在一起嗚嗚哭。里頭男男女女，都穿白袍，但她漸漸發現，這些人居然是每天換衣服的，每天換的都是不同的綾羅綢緞，都是白色，穿上一個周期，再換一次，但是從來不洗，所以每件看起來都差不多的髒。景橫波還發現，他們很多時候教養很差，但偶爾卻又能表現出不同尋常的風範，她曾親眼看見一個瘋子吃雞蛋，面前放著一只金杯，將雞蛋放在金杯之中，用一枚完全和金杯不搭調的髒兮兮的鐵勺，極其斯文優雅地將雞蛋敲碎，然後舀了兩口吃了，便擱下了勺子。
不得不說裘錦風的治病之法，很古怪，但是很有效，她喝了幾天那古怪的藥，低燒就去了，臉上的痘痘也開始月兌落，嘔吐暈眩感覺都在轉好。她尋思著，爭取機會和裘錦風修復關系，也好請他長期幫自己了解孩子的情況，只是這家伙十分古怪，不聞不問，至今沒有親自來過。
景橫波卻有些擔心他的毒，司容明開的方子和那些靈藥，治標不治本，時日拖久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了效果。很多時候她心情矛盾，又怕宮胤尋來，怕他尋來後自己病還沒好令他染上，又希望他尋來，他尋來後或許耶律祁就有機會解毒。這種矛盾心情中，她每天起床，都會忍不住對天窗望望，然後吁一口氣，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失落。
這世上沒有誰天生就會為他人傾盡巧思，支撐那份心意的背後是戀戀深情，他是人間煙火中的高貴，這一身煙火氣不染他紅塵濁氣，只襯那心意更加高貴。
有時候是一簇少見的野花，插著野花的瓶子卻在日光下閃爍著七色光彩，仔細一看瓶子就是普通瓷瓶，卻貼了一層晶亮的魚鱗，魚鱗用魚鰾熬出來的膠黏住，日光下七色紛呈，不同角度能變幻不同顏色，那一只瓶子，用了上千魚鱗，她像看萬花筒似的，看那瓶子許久，想著那個人，一雙溫柔手指，不知花費多少時間，做這樣常人難及的細致活兒，想著他收集著殺魚剩下的大小一致的魚鱗，雨天里慢慢熬膠，一點點將魚鱗粘上陶土瓶子，日子都似因為這樣的巧思和心意，而化腐朽為神奇。
有時候是草編的各種玩意兒，花樣多到可以搭一座戲台，囊括這天下異獸和文武百官，其中有三個女圭女圭，一個騎在馬上揮舞著馬鞭，一個站在鍋台邊卷著袖子，一個坐在樹下釣魚。景橫波對著三個女圭女圭笑了一陣，都放在桌子上，心情好的時候，坐在桌邊對著女圭女圭發呆，嘀嘀咕咕；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將那個釣魚女圭女圭吊起來，對著發出一陣呵呵的冷笑。
耶律祁不怎麼見她，他削了一支竹笛，以竹笛為號，通知她吃飯或者拿東西。她時常從昏睡中醒來，就能看見自己的新禮物。有時候是窗口懸了一串手工風鈴，用新鮮的花兒和竹片制作，晶瑩的絲線錯落有致串起，花瓣粉紅粉黃嬌女敕鮮艷，竹片碧青雪白，風過相擊，沒有鈴鐺的清脆琳瑯，卻有花的香氣和竹的清雅。那一只竹片風鈴，裝飾了她的窗，連那些瘋子從她窗下走過，都會不自覺地仰起臉，定定地看許久。很久之後，眼底泛出些光彩，似淚光，似對過往人間生活的回想。
裘錦風的藥似乎十分霸道，每天景橫波都能看見碗底的各種恐怖玩意。喝完後常常會陷入昏睡，睡夢中能感覺到體內的灼熱如熔爐，醒來一身大汗。每次醒來，都能看見桌上一盆熱水，搭著雪白的布巾，她只能抬頭對著竹樓笑笑。听那邊傳來的清幽雅靜的笛聲。
白天有人來送三餐和藥湯，她的專門放在一邊，待她自己去取，裘錦風並沒有對她進行望聞問切，便開出了藥。不過她是不吃那些粗陋食物的，有耶律祁供給。據耶律祁說，這島上林子茂密，不少野兔松雞，湖水里更是魚蝦無數，時不時還可以去裘錦風院子廚房去偷米油鹽和臘肉。裘錦風本人武功不高，擅毒，擅醫，島外布有陣法，但對耶律祁無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廚房里的米一少一整袋，還都是質量最好的精米。
那些病人大白天很少出來，對她示威失敗後，就縮在了屋子里。到了晚間，才出來群魔亂舞。
景橫波已經住下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