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天一暖,春一過,馬耳朵溝的溝溝嶺嶺「嘩啦」一下就厚了、肥了。莊稼和草木一夜之間搖身一扭,像村子里的寡婦杜玉蓮的**一樣,扭出了萬種風情來。坡沒了,坎瘦了,綠色和豐腴掩蓋了一切,馬耳朵溝的風姿就肆意招搖了。
馬耳朵溝是遼西丘陵山地里一條不起眼的山溝,幾百戶的人家像老黃牛 後甩下的牛糞,無組織無紀律地散落在一條七扭八錯的溝里溝外。顧名思義,馬耳朵溝的形狀和走向都酷似一條馬耳朵。在茫茫大遼西,像這樣的「馬耳朵」多的是。遼西人喜歡依山而居,傍水為臨。凡是有人家住的地方,就一定有山有水。山都是矮山,水也不是豐滿的那種,干巴拉瞎的瘦。深的地方齊腰,淺的地方能露出白花花的河底石頭。因為河是季節河,有時候來有時候走,都沒有個固定的河的名字。這條河橫在馬耳朵溝溝口,像一條白晃晃的飄帶,彎彎曲曲地有了動感。這條飄帶把遠近的村落和人家聚攏到一起,是因為河邊上有孩子們上學的小學校。
小學校叫「向陽紅」小學,名字是公社主管文化教育的干部給起的,說是為了積極響應上級號召,一心向黨,一心忠于偉大領袖政府。馬耳朵溝閉塞落後,外面的訊息基本上都是靠公社的干部來傳達的。執行的力度就大大打了折扣,什麼事情和行動都比外面慢了半拍。這叫隊長高玉大心里就很上火,時常在生產隊開會的時候表達自己的憂慮,還纏著學校的民辦老師馬志遠給社員們念報紙。報紙是從公社帶回來的,新的舊的都有。有一次馬志遠念報紙,還因為走神挨了批評。
馬志遠挨訓心里不樂意,嘴上卻不敢說。兒子馬大志在公社的中學讀書,需要他掙錢養活。而民辦教師的工資歸生產隊長管理。隊長每年都要給馬志遠定工分,每天十個工分,每年國家還要補給馬志遠十六塊五毛錢的工資。馬志遠很在意每天的十個工分,不听隊長的命令念報紙就無法保證能夠按時按照全額領到工分。馬志遠和隊長高玉大的矛盾主要集中在每年記工分的天數上。馬志遠的教師工作有個好處就是每年的夏天和冬天有假期,學生放了寒假和暑假,馬志遠的工分卻不能按天數刨出去。生產隊長高玉大認為,這樣下去廣大社員同志們心里會有意見,不出工卻能夠拿工分,有點說不過去。
馬志遠不敢把事情弄得僵了,為了不叫隊長少記工分,念報紙的情緒就必須表現得格外高漲和熱情才成。馬志遠也有糊弄的時候,有一天念報紙的時候就順口胡編了幾句。馬志遠當時身體不舒服,心里很煩躁,想早點回家休息。可是高玉大的學習興趣正濃,村子里也沒有什麼文化活動,念報紙是最好的娛樂休閑機會,老百姓們都愛听呢。不管是什麼內容,只要是報紙上寫的,馬志遠念的,在這里都能夠找到相應的听眾群。
馬志遠當時的吐沫都讀干了,嗓子冒煙,他用舌頭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掃了一眼一群虔誠的還沒有听夠的听眾。那些人張著嘴巴,全神貫注地像是在等待馬志遠來喂食。那時候正好天空飄過來一朵黑雲,遮住了太陽的光芒。馬志遠突然就來了靈感,順口胡編道︰新華社消息,這兩天的天頭不咋好,希有關部門做好預防工作。社員們沒事就別听念報紙了,據說可能是要發生地震,因為有耗子搬家的現象。睡覺的時候家家都精神著點,有值錢的東西早點挪到院子里去。
馬志遠打個哈欠說,念完了。馬大志的話音剛落,天上的太陽就猛然鑽出了雲朵,光芒剎那間灑在了現場所有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晃人眼。人們不自主地驚了一下。從馬志遠剛才營造的氛圍里鑽了出來。都是一臉的茫然。
隊長高玉大听著听著突然就打個愣神,憑著強烈的責任意識和干部的政治嗅覺,激靈一下子站起來問,真要地震?馬志遠心里很坦然,故意把報紙遞給隊長說,這上面寫的,錯不了。馬志遠這樣坦然,是因為他知道隊長高玉大根本不認識字。這個村子里,能夠完整讀下這張報紙的人沒有幾個,除了馬志遠就是馬志遠的兒子馬大志了。馬大志在上中學,住宿不回來,沒有人能夠揭穿馬志遠的順口胡編。
隊長高玉大認為新華社的消息很有權威,以往的重大事情都是新華社說的,人家說話是算數的。不像公社和大隊的干部嘴巴上拴了松緊帶,可以來回伸縮。說完了的事情,定下的事情,很少能夠執行下去,總出差頭。高玉大的神情就馬上嚴肅起來。听說要地震,社員們的情緒也不對了。議論著早早散去,回家開始把咸菜缸、膽瓶、瓦盆等怕砸怕壓的東西往院子里搬。惶恐不安開始籠罩了馬耳朵溝的天空。
好在一夜無事,早上起來發現地並沒有震起來的社員們臉色開始逐漸暖起來。馬志遠心里知道沒事,這一覺睡得踏實。白天給學生上課就精神了很多。
謠言傳播的速度遠遠出乎了馬志遠的預想。在縣里供銷社賣貨的吳旺達,下午的時候騎著自行車,晃晃蕩蕩地出現在馬耳朵溝溝口。吳旺達的自行車前車把上還掛著二斤新割的豬肉,是五花三層肉,要肥有肥,要瘦有瘦。這樣的舉動馬上在整個馬耳朵溝引起了更大的恐慌。都知道吳旺達是遠近聞名的小氣鬼,怎麼就能夠在不是過年也不是過節的時候舍得花錢割肉呢?只有一種解釋,除非世界末日到了,天要塌下來了,地真的要震下去了。按照隊長高玉大的形容,吳旺達平時是那種放屁崩出半個豆,都舍不得扔掉,要重新撿回來放嘴里唆唆滋味的主。他割了二斤豬肉回來就很不正常,很說明問題了。縣里看來都知道地震的事情了,只是怕引起小規模的恐慌,影響到生產,才沒有及時發布文件下來。吳旺達有個表哥在縣政府上班,看來人家得到的消息是確切的。這也進一步佐證了馬志遠念的報紙不是憑空杜撰,空穴來風。
其實事情的真實原貌是︰吳旺達的老婆李菊花給在縣里供銷社賣貨的吳旺達掛了電話,說上級下來文件了,馬老師親自讀的,隊長高玉大還親自布置了民兵在馬耳朵溝巡邏值班。馬上就要發生地震了,誰也跑不了。吳旺達天生膽子小,一听捎來的口信就嚇哭了。吳旺達結婚十一年了,跟老婆李菊花在被窩子里鼓搗出的汗水也該有兩水缸了,愣是沒有把李菊花頑固的肚子搞大。想起這些來,吳旺達悲從心起,咬碎鋼牙割了二斤豬肉,請了假,一路悲傷往回趕,跟李菊花做最後的告別。
吳旺達家的煮肉香吸引了全村的狗,都顛著尾巴跑來聞味。吳旺達家的大黃狗死守在門外,不叫別人家的狗靠近一步。吳旺達家的大黃狗有高度的責任意識,知道為主人盡職盡責的時候到了。吳旺達和老婆煮肉打酒,李菊花哭得眼楮像個桃似的。兩口子回憶了自從認識以來的種種甜蜜和不容易,李菊花還破例喝了酒。酒是遼西的小燒酒,純糧食釀造的,勁頭足。倆人不一會兒就都喝高了。喝高了倆人就糊里糊涂地在炕上做起了那事。
有了吳旺達兩口子開頭,馬耳朵溝這天的晚餐家家都很豐盛。馬志遠意識到玩笑有點開大了。馬耳朵溝像過年一樣,殺雞宰鴨,打酒煮肉,尤其是吳旺達和李菊花兩口子大白天在屋子里做那事,李菊花的喊叫羞得守候在院外的狗們都不好意思起來,耷拉著尾巴,訕訕地不喊不叫支著耳朵听聲。隊長高玉大幾次巡視過來,都忍不住重重咳嗽幾聲,以示提醒。哪里想到屋子里的倆人都很投入,不理會高玉大的提醒。高玉大皺眉,罵幾句,狗東西吳旺達李菊花,大白天的要注意影響。不準喊,再喊,新華社都給你發消息了。
那個時候,馬耳朵溝滿山的暴馬丁香正啼血怒放,花香彌漫著整條溝,沒有人注意它的風景和馥郁。那條河水潺潺流淌,偶爾有徨徨地腳步踩碎了河面的平靜。「 」響著被更遠的遠方吞噬掉,不留下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