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帶給了馬耳朵溝人太多的感受和體驗。
一是,馬耳朵溝唯一的民辦老師馬志遠因為意外暈倒被送到了縣醫院,經過檢查發現馬志遠得了癌癥。肝癌晚期,在這個世界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醫生悄悄地跟隊長高玉大說,馬志遠最多也不會活過三十天了。馬志遠對待這件事情表現得相當的沉著和冷靜。高玉大听說馬志遠得了癌癥的時候驚得說不出來話,抱著醫院門口的電線桿子嗚嗚痛哭。馬志遠反倒安慰高玉大,拍著高玉大的肩膀,還說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高玉大就哭著說,我才不管什麼紅毛綠毛小雞毛呢,你死了,誰來給孩子上課,學校還不得黃了啊。我給你找大志去,叫他回來安排後事,順便接班。
馬大志那時候不在學校,正在縣里搞革命活動。革命事業進行得如火如荼。隊長高玉大實在找不到,就在學校留了話。叫馬大志回家看望父親馬志遠,說馬志遠得了病快不行了。學校值班的老頭說,說不準啥時候回來呢,回的話就告訴他一聲。馬志遠為兒子的事情很著急,這些天馬志遠總做夢,夢里都是老婆在跟自己說話。馬志遠知道,自己快跟老婆團聚了,團聚的時候一定要給老婆訂最好的蓋簾。蓋水缸的,蓋咸菜缸的,還有鍋蓋,都要訂好,「 嚓」「 嚓」給蓋簾齊邊。回頭看看,都是老婆的笑臉。馬志遠對死並不恐懼,馬志遠最放心不下的是馬耳朵溝的學校。自己走了,不找個好的接班人,學校極有可能要黃掉的。學校一黃,孩子們就沒有地方念書了。
一天夢里,馬志遠又看到了老婆。這回老婆在哭泣,抽抽嗒嗒的。馬志遠很奇怪,安慰老婆說,哭啥啊,咱們馬上要團聚了,好日子馬上就該來到了。老婆抹著眼淚說,咱夫妻倆的好日子要來了,可大志還在外面跑呢,這孩子是犯著哪路邪了,放著學不上,到處貼大字報。你來了,沒有人管他,不知道鬧出什麼大事來呢,咱兩口子也安生不了。馬志遠想想也是,就安慰老婆說,你放心,我安排好大志再來。你別著急,我抓緊時間安排。非得叫這小子在咱這馬耳朵溝當老師,咱兩口子一輩子瞅著他。
說著,馬志遠就醒了,出了一身透汗。醒來緩了半天,馬志遠突然想起件事情來,穿衣就下地了。說來也神奇,馬志遠自從這個夢以後,人像沒有得病一樣精神了。馬志遠的飯量也上去了,走起路來「嗖嗖」生風。馬志遠找到隊長高玉大說,自己走了以後沒有別的要求,要兒子馬大志回來接班。
高玉大算計一下馬志遠得病的時間,那天正好是醫生說的第三十天,應該是馬志遠的大限到了。想了想就點頭答應了,還囑咐說叫馬大志早點回來報道。可是,一直沒有馬大志的消息。馬志遠照常去給孩子上課,上課之余就拼命訂蓋簾。大的小的都有,擺了一屋子。馬志遠的安然無恙,容光煥發,叫隊長高玉大有點糊涂,醫生的診斷咋就沒準了呢?
生產隊長高玉大因為成功預防了地震,使馬耳朵溝的損失降低到最小,受到了上級領導的口頭嘉獎。本來想給高玉大頒發獎狀了,正商量的時候沖進來一伙革命小將,不由分說就把公社的領導捆綁起來帶走了,還開始在房間里到處搜查起來。高玉大看傻了,不知道世道到底怎麼了。高玉大差點也被人家帶走,臨機一動想到了馬大志來,就趕緊說,我是革命小將馬大志的老鄉,堅決擁護偉大領袖政府。高玉大這才月兌險,沒被批斗。期間,還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高玉大在去公社和縣里介紹經驗的時候特意找明白人看了那天的報紙。人家告訴他說,馬志遠當時讀報的那張報紙根本不是今年的報紙,是1963年的舊報紙,已經離現在好幾年了。還有,查了很多遍也沒有查閱到馬志遠念的那些東西。也就是說,人家新華社根本就沒有發布這條消息。
那馬志遠讀的那些內容是哪來的呢?高玉大百思不得其解。聯想到馬志遠訂了一屋子的蓋簾,明明到了死的日子,走路卻像風一樣地出乎常人地快,就毛骨悚然起來。覺得這馬志遠一定有後台支持他,這個後台就是馬志遠的老婆。也就是說,病入膏肓的馬志遠現在回光返照一般光潤照人是因為老婆附體。地震是地下的事情,馬志遠的老婆就在地下,地下發生了什麼,人家自然都心知肚明,托夢給自己的男人也就可以解釋通了。
有了這樣的認識,高玉大對馬志遠就高看了起來。對待馬志遠說過的話也就深信不疑起來。直到很多年以後,隊長高玉大還是對馬志遠生命的最後階段是被老婆附體了深信不疑。因為馬志遠不僅成功預測了地震,那個時候說過的很多話,事後想想都是對的。比如高玉大找到馬志遠問詢學校的這些孩子將來誰能夠出息的時候,馬志遠清楚地告訴他,一定是胡鬧。高玉大連問了三次,馬志遠都這樣堅定地回答。高玉大本來是給自己的小兒子高如意問的,沒有想到馬志遠絕口不提高如意,連說胡鬧一定有出息的。
當時隊長高玉大听馬志遠說這話的時候,心里老大不快。可是,幾年以後胡鬧考了全公社第一的時候,高玉大信了,也打心眼里服了馬志遠。從全校任意拎一個孩子出來,也比大鼻涕當啷三尺長的胡鬧強啊。人馬志遠沒有通靈的本事是不會跟自己打那個保票的。
對于吳旺達和李菊花兩口子而言,這場地震帶來的滋味更是不一般。馬耳朵溝的人在地震到來的時候全部逃出來,只有吳旺達和李菊花兩個人因為太累,酒喝得太多,睡得太死,沒有听見外面的動靜和房子的晃悠。幸好這里不是震中心,房子沒有晃悠倒塌。兩口子第二天早上起來,恍如重生一般。李菊花當月應該來的月經沒有按時來,開始沒有在意,後來就惡心起來。吐了兩三次,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有喜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十個月後,李菊花產下一子,因為是地震那天有的,找民辦老師馬大志取名,馬大志就給取名叫吳震生。吳旺達以前愁的是不生育,自從地震這次開懷以後,李菊花喜事不斷,一共生下來十二個孩子,活了八個,這還不算小產的三個,有點剎不住閘呈失控的態勢。五十五歲那年還生了個秋黃瓜紐子丫頭,直到五十八歲月經才戀戀不舍地走了。那幾年,吳旺達基本上不敢踫李菊花,輕不撩地一踫,李菊花馬上就有喜。李菊花的子宮就像肥沃的黑土地,隨便撒把種子,馬上就給你生根發芽開花坐果。吳旺達苦不堪言,每次做那件事情的時候都覺得隨時有山洋炮走火的危險,這邊念頭一動,那邊就會彈無虛發應聲落馬。
這邊經歷生死,那邊也有遭受尷尬的。胡鬧消失在夜色里尋找武干部給買的戴橡皮的鉛筆去了,杜玉蓮嚇得不輕,她先是蹦下窗子時掉進了胡鬧剛撒進半泡尿的醬缸,弄翻了醬缸再出來,撞到了柴禾門子,腦門子造個青包。杜玉蓮跑到街上,打量自己時羞愧難當,跑出來的時候竟然是渾身一絲沒掛。杜玉蓮這才記起來,半夜跟武干部風流快活完事以後沒有穿上衣服。幸虧是夜色的掩飾,還有那一缸的大醬,基本上把杜玉蓮的涂抹得朦朦朧朧,再加上人們的慌亂,誰也沒有注意到。杜玉蓮返身回到家里洗身子穿衣服的時候,武干部已經走了。杜玉蓮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自己穿的衣服。看到武干部的衣服還扔在炕下面,杜玉蓮知道壞事了。
武干部很從容地出了杜玉蓮家的門,等了一下才到學校跟人們匯齊。武干部假裝是從大隊趕來的,親切慰問了受災群眾,對于高玉大鎮定自若地指揮給予了充分肯定。大家七手八腳把馬志遠抬出教室的時候,就著火光武干部還握了馬志遠的手。當然,馬志遠當時已經毫無知覺了,對于武干部的親切慰問一點也不知曉。但是在火光之下,大家都發現武干部的裝束不一樣,除了鞋子是武干部自己的以外,背心和褲衩都是杜玉蓮的。那條大花褲衩尤其明顯,武干部穿著顯得特別滑稽。尤其是杜玉蓮的襠部因為月經弄的一片洗不掉的殷紅更叫武干部尷尬難當,說是痔瘡犯了吧,紅的地方還在前面,武干部百口難辨,怎麼也不能自圓其說。
馬耳朵溝因為有了這些小意外,吧咂一下,日子才會變得有滋有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