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志從馬耳朵溝跑出來，衣服鞋子都是濕的。出了那片向日葵地，看爹沒有能夠跟著追出來，馬大志感覺像出籠的小鳥一樣，心里舒暢無比。先是在山坡上曬干了鞋子和衣服。穿好以後就往公社的學校趕去。學校現在基本都不上課了，都在鬧革命。最近革命的形勢很嚴峻，公社中學的學生到縣里去游行，結果遭遇了縣里一中幾個紅衛兵小將的阻撓。說公社中學是假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結果，兩邊的紅衛兵就動了手，公社中學的李海生拿馬勺開了縣中一個學生的腦袋瓢，引發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事件。
其實，這起流血事件的真相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李海生是最直接的導火索。
從公社中學走著到縣里的政府大院，要兩個小時。中午的飯不能回來吃，只能從家里帶干糧。馬大志不能回馬耳朵溝，一直是跟同學吳彤彤一起吃的。盡管馬志遠生馬大志的氣，可是，每個月的伙食費還是給按時提供的。李海生一直也想跟吳彤彤一起吃飯，纏著吳彤彤。吳彤彤挺嚴肅，一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拉著馬大志走，不帶李海生，把李海生曬了干白菜。李海生生了幾次氣，就自己蹲在牆根啃帶來的涼大餅子。開始很不習慣，後來發現不遠處有個小飯店。里面賣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還有香噴噴的豆腐湯。饅頭三分一個，豆腐湯五分一碗。李海生都買不起，香味飄過來，李海生饞的不行，跟馬大志借過五分錢。馬大志開始不借，李海生說肚子疼，竄稀跑肚，想買幾片藥。馬大志為了革命友誼，咬咬牙就借給了李海生。李海生這人平時借錢好不還帳，其實也是還不起。家里沒錢，俗話說冷好撒尿，窮就好撒謊。李海生就屬于窮這個類型。一個謊言跟著一個謊言，越摞越高，撒謊就成了家常便飯。
李海生借到錢就鑽進了小飯店，要了碗熱氣騰騰的豆腐湯，就著帶去的大餅子，吃得嘴角流油。吃完連個飽嗝都舍不得打，生怕把一肚子的女敕豆腐順著飽嗝打出去。李海生下次再裝肚子疼就不好使了，吳彤彤及時向馬大志舉報了李海生喝豆腐湯的事。馬大志非常生氣，往回要那五分錢，還發誓以後再不借錢給李海生。李海生沒錢還給馬大志，在同學的面前丟了面子。不過，李海生也有個重大發現，那就是在喝這次豆腐湯的過程中，李海生發現小飯店沒有誰具體管事（國營的），桌子上的醬油啊醋啊大蒜辣椒面什麼的，都是免費的。只要你坐在那，愛吃多少吃多少。沒有人趕你出去的。李海生為了這樣的發現激動不已。他不跟別人說，一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就鑽進小飯店里，用那些免費的調料就自己的飯，一樣吃得心滿意足。時間一長，李海生白吃出了經驗，發現店里黑板上寫著面條兩毛，就湊過去問，那湯多少錢一碗。服務員白了李海生一眼，說湯不要錢，我們只賣面條。李海生就說，那給我來一碗清湯喝吧。
飯店的服務員都認識了李海生，她們很厭惡李海生這樣的行為，及時向飯店管理員匯報了這件事情。管理員很重視，找上面的領導請示，每天有個紅衛兵白吃醬油辣椒面怎麼辦。而且此人很能吃的，一頓飯半碗醬油都不夠。上級的領導正在接受審查批斗，騰不出時間來辦這件事情，李海生就一次次得以白吃白喝。管理員有一次找李海生談話，兩個意思，一是，為了革命的友誼，這件事情希望李海生不要再繼續做下去了。再這麼白吃下去，飯店就虧損了。我們已經向上級匯報了，正等待批示。李海生已經變得厚顏無恥有恃無恐了，李海生把大餅子泡在面條湯里，撒上辣椒面，倒上醬油，剝一頭大蒜，邊吃邊說，你們趕緊批示，沒批示這些天我就先吃著。我吃這些不是為我自己，還不是為了革命需要。李海生說著指了指胳膊上的紅袖標。然後背誦了幾條政府語錄，徹底鎮住了飯店管理員。「希特勒將在歐洲發動侵略」。我不吃面條只喝湯總成吧？「一面學習，一面生產，克服困難，敵人喪膽」。你們的辣椒面不辣。「中國的秘密在于農村」。農村人沒有吃饅頭的習慣。「張伯倫必然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叫紅衛兵小將吃好，你負責了嗎？
飯店管理員拿李海生沒有辦法，對不上李海生說的這些語錄，只好說出第二個意思。那就是你自己在這白吃也就算了，千萬別在把外面那些蹲在牆根啃大餅子的紅衛兵都叫進來。真要是那樣，飯店可就真開不下去了。李海生笑笑，點頭，算是答應。李海生的覺悟還沒到那個地步，叫大家都來一起分享他的勞動果實。李海生笑的時候，桌子對面還有個人也在笑。
李海生見過這個人，是縣里一中的紅衛兵。白天上台喊口號就有他，每次都喊得臉紅脖子粗。這人生得小腦袋小細脖，聲音尖細像個女人。李海生特別煩他，主要是這家伙在批斗會上說鎮中的革命熱情不高。李海生這些天中午吃飯都跟他坐一個桌。那家伙很有錢，每天中午雷打不動要兩個饅頭一碗豆腐湯。好家伙，李海生給細細算了一筆賬。兩個饅頭，一個三分，兩個就是六分。一碗豆腐湯，五分。一頓下來就是一毛一分錢，真是夠奢侈的了。李海生每次吃著自己帶來的大餅子，卻能夠清晰地听到對面這家伙嚼饅頭的吧咂嘴聲音。李海生心里罵，等著，一毛一，等老子勝利了，也要上饅頭豆腐湯，饞死你個一毛一。一毛一後來做的越來越過分，老也瞅著李海生不懷好意地笑。那笑不是革命同志之間友好的笑，是嘲諷。李海生心想，等著，哪天非得治治這家伙。
這天中午機會終于來了。一毛一要了一大碗熱豆腐湯，而且豆腐多，湯少。李海生瞅著饞，就注意尋找機會。李海生發現一毛一胸口戴著像章，因為吃得急，像章上沾上一點豆腐。李海生偷著笑，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看一毛一把一口熱豆腐含到嘴里的時候，李海生突然站了起來，指著一毛一的像章，猛地拍了下桌子喊︰你膽敢污蔑偉大政府！
飯店里的人「呼啦」一下就把目光聚焦過來，都看見了一毛一的像章沾上了豆腐。一毛一慌了，想解釋，嘴里的一大口豆腐就熱著咽了下去。這下麻煩就大了，一毛一翻著白眼，熱豆腐迅速下滑，滑到哪燙到哪。一毛一「嗷嗷」不是好聲叫著蹦起來。先是在飯店里蹦，接著就蹦出了飯店。估計腸子都被燙化了。李海生這個開心，把一毛一放下的饅頭和豆腐湯都端了過來，美美地吃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