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丈夫
……
下午酒館的人鬧上門的時候,銀花正靠在炕上打瞌睡。
前兒晚上熬油,昨天晚上又奔波了一夜,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這是銀花第一次跟自己「丈夫」見面,絕對稱不上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何老三是銀花代替原主前兩天搜了兩個大伯子送的租子出門的,到現在有足足六天不見人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原主並不識字,卻記得這句詩詞,這是兩人剛成親時,何老三在燭光下吟的!一股心悸就涌了上來,即使現在躺在地上的人蓬頭垢面、雙頰凹陷、渾身散發著惡臭,銀花內心的厭惡也壓不住心悸,可見原主的感情是多麼的執拗!
何老三是被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用驢車送回來的,人扔在地上,兩人就守在門口吆喝。
「沒錢還吃酒,以前幾個小錢是我們掌櫃心善,就當賞了你這要飯的……」
「……我當你真發了哩,還敢享用‘神仙醉’,呸……」
銀花在屋里咬緊了牙。
「娘——嗚嗚——」
大寶被吵醒,閉著眼楮吭起來。
「乖寶不哭,娘等一下給你做好吃的……」
早就有村里人去跟何家兩兄弟報了信。
銀花等何老頭他們來了才開門。
「我兒,這是怎麼了?天殺的,你個敗家子……」何老娘抱著地上的何老三就嚎了起來。
何老三讀了十幾年的書,學識自然也有點兒,但更多的是讀書人的臭架子,他打十四歲開始參加童試,一直到前年,何家耗盡了家底為他請人做保、籌集伙食費、置辦物什,總共參加了四次,最好的一次也不過過了縣試,何大嫂與何二嫂娘家人一起上門鬧了一場,何老頭只得發話總不能為了個未知數叫幾家日子都不下去,才說定既然分了家,以後就不叫兩個大兒子再出錢,何老三自己有本事掙了錢再去考,如此,何老大與何老二兩家才緩過氣來。
靠著幾畝薄田,何老三連侍弄莊稼都不會,小兩口一年到頭差點兒連糊口都夠不上,何老三在縣試開始前連保人都找不到,當即一甩袖子進了一家酒館,如此一發不可收拾,開始還有人信他的「會友」,時間長了,有村里人在縣城踫到醉醺醺的何老三,回來話一傳,原先還有些受人尊敬的讀書人頓時落到了泥里……這之前,何老三還有些分寸,模了錢出去喝酒,沒錢了就餓著肚子模回來,躲在屋子里成日不出門,直到再弄到酒錢……
縣城里聚集了一小幫何老三這樣「志同道合」的讀書人,每每點一兩個最便宜的菜叫一壺酒,喝了吟幾句酸詩或發一番大論,夜里喝的暈暈乎乎的就在桌上趴一夜,酒家就是賺他們的錢打烊了也不趕,由著他們睡在店里,第二日肚子餓了還得叫點兒簡單的吃食,然後再喝酒發酸……
銀花垂著頭把屋里的幾把椅子都搬出來,又一言不發的進了屋,守著大寶輕聲細語的哄。
何二嫂也跟進來陪銀花坐著,心里又氣又恨,以前但凡有點兒東西二老就想著小叔子,這次鬧出了事,最終還不是落在大伯子和自家身上……看著銀花滿眼的紅絲和躺在床^上的女圭女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兩位大哥先坐下歇口氣,老大去端兩碗水出來!」何老頭壓下心中的火氣招呼道。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而況現在院子里圍滿了大田村的人,強龍不壓地頭蛇,能幫酒家上門討債的人可不是靠長相和蠻力就夠的。
兩個漢子停了叫罵,依言坐了下來,卻並沒有接水碗。
里正得了消息也趕了過來。
事情其實很簡單,酒家新出了一種「加料」的酒,深得一眾「郁郁不得志」的讀書人的喜歡,不過價格就不是一般酒價能比了。
這幾年風調雨順,上^位者還算清明,是以絕大多數百姓能維持溫飽,而酒是要靠糧食釀出來的,一斤酒得兩斤多糧食釀造,價格至少能比上三斤糧食,並不是誰家都喝得起的。
銀花坐在屋里听到「神仙醉」這樣的名字,心里就咯 了一下。
她當初初中沒讀完就回家種地,後來手里有了幾個余錢,自己雖不得出門,托人帶幾本書還是可以的,大概因為沒讀完書是心中最大的遺憾,銀花最喜歡的不是名著也不是小說,而是初中高中的課本,英語數理化是不行,其它幾門的課本是那幾年里銀花唯一松快的時候,是以她知道雜交育種、基因工程和酵母菌,知道什麼是市場經濟何生產力,知道不同的地理環境會對生產造成什麼印象,更知道魏晉名流的五石散、晚晴的鴉片戰爭!
事情說來簡單,何老三以前是不賒賬的,但這「神仙醉」卻不同。
「……這是他親自畫的押!」
一個大漢從懷中掏出一張紙。
何老頭不識字,何老三又叫不醒,請里正幫忙看了一遍。
總的說來,何老三欠了酒家一兩多銀子才把人招上門來,否則誰耐煩走上幾個時辰!
何老頭氣的直哆嗦,把何老娘拉開,從廚房里端了半盆涼水出來,劈頭淋在何老三臉上。
面色慘白的何老三咳嗽了兩聲,朦朦朧朧的睜開了眼楮。
「爹……」
「你還曉得叫爹,這是怎麼回事?」何老頭把賬單扔過去喝道。
「兒,兒,你快說說,快說說,是不是有人坑你……」何老娘慌忙拉起自己的袖子幫何老三擦臉上的冷水。
何老三的眼神才慢慢清明起來,支支吾吾的半天沒說出個東西。
那就是真的了!
何老大與何老二都變了臉色。
「三子,不是哥哥說你,往常你不顧家也就罷了,這一兩多銀子你是吃了人參燕窩不成……」何老二跳著腳叫開了。
圍觀的鄉里人也是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何二嫂在屋里也坐不住了,「我出去瞧瞧!」
銀花心里什麼也沒想,只管專心哄大寶。
大寶被吵得睡不著,腿疼人也不舒服,嘴里不停的哼哼,眼楮哭得紅腫。
銀花把家里最柔軟的一塊棉布裁成了帕子,輕輕的幫大寶擦眼淚。
「老三家的,你手里還有多少?」何老娘沉著臉進來問道。
「家里但凡有一個都叫他模去了,前兒剛得了賣牛肉的一筆銀錢,乖寶又出了事,大夫說不仔細養好將來怕是會瘸了,總得留兩個,還有半兩銀子,您拿去先還債……」銀花木然的說道。
那五百個銅板兒已經數出來放在木桌上。
何老娘心里其實有數,不過白問一遭罷了。
屋外就傳來何二嫂炸豆子一般的說話聲。
一是嫌銀花拿得少,二是堅決要何老三打欠條。
「……都是親兄弟,我們也盼著小叔子好哩,以前就罷了,這次絕對不行,一回兩回,難道叫我們大河、二柱餓死……」
何老大兩口子雖然沒有說話,但顯然是贊成的。
「說的什麼話,既然知道是親兄弟……」何老娘也高聲嚷嚷起來。
「夠了!」何老頭大喝一聲,由于太激動,咳嗽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就按老二家的說的辦,老三家的要照看大寶,老三太不像樣子,是我這當爹的沒管好,這次一定要叫老三把酒戒了,我打折他的腿看他還怎麼出去敗!」
說完,何老頭又是一陣咳嗽。
何家兩兄弟當即湖回去取了銀錢打發了討債的,又請里正見證,寫了欠條叫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何老三按上手印。
鄉里人瞧夠了熱鬧才一路議論著散去。
有幸災樂禍的,有感嘆何家家底看樣子還豐厚的,有說那沒听過的「神仙醉」不曉得是什麼滋味才值一兩多銀子……怕這半年,村里人都有談資了!
銀花好容易哄睡了大寶,出來堂屋听老兩口與兩個大伯子商量事情。
「大寶撞了頭又摔斷腿片刻也離不得人,我想接我娘過來住幾天,好把菜園子打理出來。」銀花低聲說道。
還有一層顧慮,若何老三真是沾了鴉片一樣的東西,到時候沒有個漢子怎麼制得住。
「把人捆到老大家去,我就是這身老骨頭不要了也先治死這個混賬!」何老頭拍著桌子說道。
何大嫂嘴巴動了動,終究是忍了下去——做老大的不吃虧,難道放著小叔子和斷腿的佷子不管!
等銀花收拾了何老三的幾件衣服出來,何老大跟何老二一起連拖帶拽的把人弄到何老大家里。
何大嫂收拾了收拾了一間偏屋,家里老的小的有七口人,哪里還有多余的炕。好在現在還不冷,爺幾個用木板和架子簡單的搭了一個板床,鋪上褥子暫時讓何老三住下。
何老娘燒了半鍋熱水給何老三端進去,準備叫小兒子洗個澡換身衣服。
「娘!娘……」
何老三突然就跳了起來,力氣大得驚人,抓著何老娘直叫喚。
「三!三子,你怎麼了?」何老娘手里的半盆熱水「 」的一聲落到了地上,「老頭子!老頭子!大文,快過來!」
「……給我, ——給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