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花光
……
劉木匠幫忙釘了四張條桌,每桌可以坐四人都沒坐滿,除了自家親戚和與銀花交好的幾家,只有兩家把娃兒送了過來。
銀花提心吊膽的五六天,大部分的蓮子都露出了胚芽。
「老三家的,還沒忙完啊?」
何老頭扛著鋤頭路過溪邊,遠遠的就看到銀花還彎腰在地里忙活。
「快了,今兒一準弄完。」銀花直起腰應道。
何家駿每十日往鎮子上去一次,地里忙,鎮上一來一回就得一天,銀花只得答應何家駿一人去。
「你那點子地啥時候種?」何老頭站在田埂上問道。
銀花怕老人家凍著,又擔心沒種好,堅決不肯讓兩老幫忙下水種蓮子。
「明天就種了,您快回去!」
「好 !」何老爹應了一聲,「你也早些回去,別凍著了。」
「唉。」
何家俊分家總共得了五畝地,拿了一畝半給兩個大伯子抵債,又用一畝好地換了這兩畝多低窪泥地,正經的田只剩下兩畝半。
銀花只種了一畝地的玉米,還有一畝多都準備種番薯,為此各個親戚家都討遍了——就是放了一冬有些變味的番薯,那也還是能做口糧的。
這里人種地很是古板,都是依照祖上留下來的經驗,銀花在家里攢了肥育番薯苗的時候,何老娘還急吼吼的去罵了一通。
「娘,我不會亂來的,這東西我一早試過了,管用的,就是要遲半個月收,剛好接上種冬麥。」
甘薯是可以靠睫葉繁殖的,不過大田村並無人這樣做。
見銀花不听勸,當時何老娘抱著一肚子氣走了,到底還是做不到不管,第二天銀花去地里又邁著小腳顛顛的來幫忙。
何家駿田擦黑才回來。
銀花也剛到家,正忙著燒火做飯。
「他爹,今天柴火買了多少錢?你讓價了沒有?」
這是何家駿第二次一個人去鎮上,第一次的時候,他把一車柴拉過去又生生拉了回來,因為沒人願意出銀花每次賣的那個價。
這次,銀花摻了些細的在里面,叫何家駿隨大家一樣要價。
何家駿支支吾吾的在外頭模了半天沒進屋。
「沒賣出去?」
醬菜和燈油都是講好的商家,書店掌櫃也模清了市場,每本書大概抄五本出來就夠了。
何家駿手里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幾刀白紙和筆墨,抄了書當寶貝放在櫃子里,平日里誰都不許踫。
「他爹!」銀花覺得不對勁,往灶里架了兩根柴走出來。
忙了一天,銀花也懶得燒菜,就煮了一鍋菜粥,抓了兩碟子腌菜出來。
何家駿站在牆根陰暗處不曉得在干什麼,車上是空的。
「得了多少錢呢?」
「花兒,那個、你……那個別生氣……」
「銅子兒都被你買了紙筆!」銀花挑起眉毛說道。
因著買蓮子,家里現在是捉襟見肘,就指望著這點兒錢換油鹽或者改善一下生活。
何家駿身子動了動,嘴里咕噥了一聲。
「那你帶了鹽回來沒有?」
銀花走過去,猛地就頓住,聲音高了八度,「你去喝酒了?」
何家駿連連擺手,「沒、沒……」
「何家駿,你當人傻-子,是不是?」
何家駿就越發的無措,「花兒、花兒……」
銀花氣的直跳腳,若手里有把刀估計就砍了過去。
何傳禮嚇得直往屋里縮。
「何家俊,我告訴你,你、你……」
銀花直喘氣,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硬逼著不讓眼淚落下來。
長久以來,銀花發現在醒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時,甚至是欣喜的,原本就算逃出來,自己也是無臉回山里的,甚至根本沒想好以後該怎麼辦,只是想逃離那個骯髒的地方……所以,銀花一直非常努力的在這里生活,而何家駿是最大的阻礙與依仗。
何家駿咬了咬牙,一把將瀕臨失控邊緣的銀花抱住。
「你听我說,你听我說,是我不好,我真的沒、沒喝酒……」
好一會兒,銀花才自己慢慢想轉過來,大不了以後不叫人離了自己眼,或者該給他更好的記掛,能遠遠勝過「神仙醉」……
「好,我听你說。」
銀花努力把喉頭的梗塞感咽下去。
何家俊先是在其它村子與一個孤寡的老童生學認字,那老童生沒了後開始在縣城正經讀書,何家就是願意供何家駿讀書,日子卻總還是要過的,筆墨紙硯總是用的最差的,有次接連下了許多天的雨,那等差紙受了潮,連字都寫不了,有位同窗便送了他幾張好紙,何家駿從村子帶了些新鮮蔬菜給他,兩人一來二去就有了點兒交情,後來何家駿沒錢繼續參考又迷上了酒水就斷了聯系。今兒何家駿賣了東西,在街上正好踫到了那同窗,他叫人請去喝了兩回酒後也有了癮,犯了癮便背著家里人跑出來,縮在酒店門口,就盼著能遇到熟人討一兩口,形容極其丑陋,何家駿看不過上前勸了幾句……
「家里只有兩勺鹽,有半個月沒見過葷腥,乖寶褲子補了三次。」銀花已經平靜下來,張口就說了幾樁事。
何家駿就又有些手足無措。
「我高興你沒去喝酒。」銀花過了一會兒才努力露出了個笑容。
何家駿就要松口氣。
「但是,我跟乖寶都指望著你過日子呢!」
銀花壯著膽子,踮起腳在何家駿頭上扇了一下,然後飛快的跑進了廚房。
夫妻相處的經驗,銀花只有自己上一世父母相處的經驗,在偏遠的山村里,大多數家里還多多少少保留著些「大男人」的意思,銀花他爹可是過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炒過菜或洗衣服,是以,方才那動作已經算是出格的了……
何家駿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花兒,我、我曉得了!」何家駿把何傳禮從屋里抱出來說道。
「吃飯了。」銀花把粥盛出來,擺在灶台上。
「娘——」何傳禮拉長聲音喊道,伸著手要銀花抱,「不凶凶!」
「娘沒凶,娘就是說話聲音大了。」銀花搬了個高椅子讓何傳禮坐下來,「乖寶餓了沒?」
連菜都沒炒,銀花就懶得支桌子,一家三口圍著灶台的一角就著腌菜喝稀飯。
何傳禮來回在銀花與何家俊臉上看了好幾趟,才確認爹娘都沒有凶,安心的喝粥,盡管沒有油水甚至沒有像樣的菜,小家伙仍然吃的香甜,用大海碗吃了一大碗濃稠的高梁粥。
打這次以後,不管多忙,銀花都跟何家駿一起去鎮上。
「你不會買東西,不曉得賣東西,我不懂書,兩人一起省的來一趟事兒還辦不好。」
銀花又怕何家駿多想,還特意說了一句。
「就該讓你一起來的,這樣的事情原就要讓你做主。」
何家駿也是怕了,一路走過來已經遇到好幾個「同窗」邀他一起去喝酒,在加上銀花心里到底還是為上次的事心里不舒服,便故意不在小集上換鹽回來,一家人十來天就吃了兩勺鹽,吃得渾身無力,看著白水煮菜葉就想吐。
銀花也是膽戰心驚,縣城原只有一家賣「神仙醉」,現在隨便走走看著已經有了五六家,酒家多了,說明喝這東西的人多了,最重要的是大多數都是讀書人。若不止這個小縣城是如此的話,在那大城里、全國……
銀花猛地打住了思緒,只盼著是自己想多了。
「何小兄弟,最近城里讀書人不太平,這抄書的事兒就暫時停了,你若無事,就在家里念書,少往城里來,萬不可跟他們進酒鋪子。」
書店的掌櫃把銅子兒數清了,又把先前壓的十個都退了回來,好心提醒了幾句。
銀花雖然失望少了一個進項,卻也知道厲害,推了把何家俊,叫他應話。
上次得的錢都叫何家駿給了別人,這些日子,何家駿就卯足了勁兒抄書,足足抄了六本出來,加賣柴火、腌菜、燈油、雞蛋等物什,這次一起拿了足有一串多一點兒銅錢。
銀花心里不踏實,毫不猶豫的拿了大半出來買了鹽和糧食,路過豬肉攤又咬牙割了大半斤肥肉、撿了幾根光溜溜的大筒骨,就留了十來個銅板在手里……
五月又被稱為惡月。
藕田里已經有不少荷葉冒出了水面。
銀花總算略略放了心,每天只忙完地里和菜園子的活兒後去看幾眼,注意水深和準備肥料。
「噢,放學嘍!放學嘍!」
十幾個小子歡呼著從偏屋里跑出來,沿著菜園子中間的小道跑了出去。
何家駿愛讀書,銀花也認為讀書好,對于小子們來說坐著不動學寫字卻不是什麼美事,包括何傳禮,雖然比村里大多數孩子要稍稍好些,到底還是玩心大,每天完成了任務,也惦記著出去耍一耍。
幾只在菜園子里刨食的雞被嚇得一邊「咯咯」叫喚,一邊四處亂跑。
家里地少,銀花想盡一切辦法把菜園子利用起來,不僅各色的蔬菜都種上了,邊邊角角的地方也點上了硬豆,又在屋後沒住人的空地上開了一塊種土豆。
銀花沒研究過歷史,也從來沒想過關心現在是哪朝哪代,對于這完全與中國封建社會不符的作物多樣性從來就沒多想過,只盼著今年能有個好年成,年底能攢幾個銅子兒。
前世,在大山里,還是靠天吃飯,村民們收了糧食也都不願意賣,多曬干了收在倉庫了,等第二年新作物收回來才會把陳糧賣出去,銀花看了縣城上一天就要踫到幾次的「酒鬼」鬧事,下意識的就開始存糧食,現在縣城去的少些了,每次就拿了東西在小集上換。
冬天家家戶戶要燒炕,費柴火,柴才好賣,現在指望每日燒火做飯能燒多少木柴,銀花遂停了往鎮上拉柴。
去年剛種的荊棘,打了個春才剛活過來,只少數長得快的抽-出了幾根高高的枝條,有調皮的小子正門不肯好好走,明明小路正對著院子門非得從旁邊的籬笆上跳出去。
「慢點兒!」
銀花只提醒一句,也不惱,等他們什麼時候刮破了褲子,挨一頓揍就長記性了。
大山與阿魚還蹲下來找了幾根女敕薔薇枝掐下來,準備帶回去給弟弟妹妹們把把嘴。
銀花把挑出來的草扔到茅坑里漚肥,洗了手進偏屋準備幫忙收拾東西。
何傳禮往窗外望了好幾眼,卻不敢動,站在一張矮椅子上,用樹枝一筆一劃的在泥巴上寫字,看到銀花進來就癟了癟嘴,並沒有出聲。
一般來說,何家駿教孩子的時候,就是銀花覺得過了或者不該也等到事後才開口。
銀花給每個木框里撒上水,用木板子仔細把劃的亂七八糟的泥巴推平。
何家駿則把一張張寫了字的黃表紙都收好。
「三嬸,三嬸,你快去看看,有頭瘋牛跑到你們地里,把荷葉都踩啦……」
……
一串銅錢即一百個。
硬豆就是黃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