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已有秋的寂寥。
古緋在封家花廳里,再次見到封溥羽大家,才第一眼,她就靜默不言。
從前精神矍鑠地小老頭,這會滿頭銀絲暗淡,頜下銀須也顯得黯淡無光,松弛的眼瞼下,是渾濁不清的眼,這才數日的功夫,這人就像被抽出了所有的生氣,暮靄沉沉的似頃刻就能死去一般。
她嘴唇動了動,只得蒼白無力地道,「封老,保重。」
封溥羽抬眼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不帶任何情緒,他坐在榻上,身上穿著的鴉青色杭綢素面長衫,顯得空蕩蕩,良久他才道,「禮之給你的信,都看了?」
古緋點頭,那信箋上沒說什麼,只是一些簡單拜別的話,再有就是讓古緋時不時上封家瞧瞧封溥羽,順帶看顧一下,這點對她來說,也不算難事。
封溥羽眉頭皺起,臉上的皺紋溝壑叢生,帶著老態龍鐘的死氣沉沉,叫人覺得惋惜,一帶大家,終還是遲暮。
「打從一開始,老夫就不喜歡你,」封溥羽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到其他,「禮之性子雖傲,終究心性還是單純的,封家以匠藝傳家,不從商,不出仕,一門手藝歷經數代,就從沒出過半點差錯。」
「老夫也曾年少輕狂過,禮之的心思,豈會不知,」他目光落在虛空,眉目出現緬懷的神色,就陷入久遠的記憶中,「你出現了……」
「你與禮之,若是男女之情,老夫倒見其成,偏生……」他嘆息一聲,似乎想到什麼,視線移到古緋身上,剎那鋒利,「按理,即便不能制墨,禮之也不會去投軍,老夫雖並不想責難姑娘,姑娘總月兌不了干系。」
古緋靜靜听著,眼眸半斂,長翹的睫毛在素白臉上月兌落下暗影,就分辨不出她心底的真正情緒。
「禮之走時,一共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姑娘的,一封在老夫手上,老夫覺得,姑娘也該瞧一瞧。」說著,他從袖子里掏出那封信箋,讓老管家交由古緋手上。
古緋抬眼,古井無波,她順勢接過,既然封老讓她看,那便看上一看。
然,一目十行的看完,古緋小臉上越來越驚訝,最後詫異地看著封溥羽,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封溥羽端著茶盞,旋開茶蓋,掠了掠茶沫子,看著清亮的茶水,他喃喃地道,「是不是很吃驚,老夫亦是如此,誰會想到禮之竟然打算——」
「讓老夫收姑娘為干孫女,繼承封家家業!」
即便已經從信箋上看出了封禮之透出的這意思,從封溥羽嘴里說出來,同樣讓古緋心湖不平,她怔怔看著堂上的封溥羽,第一反應就是封禮之莫非不打算歸家了不成?
帶茶盞中的茶茗熱氣消散,封溥羽也不喝,他慢條斯理地放下,這才凝視古緋,聲色肅穆地道,「封家一脈單傳,到老夫這里,先是禮之的爹娘英年早逝,老夫將三歲幼子的禮之拉扯大,好不容易瞧著他技藝有成,不出幾年,待老夫去後,便能安穩的將封家揚下去。」
「若不是姑娘,禮之也不會被大京墨家的大公子針對,而今,禮之還要老夫收下姑娘,哼,」說到這里,封禮之冷笑了聲,再不掩藏對古緋的不喜來,「先不說這樣的先例在封家不曾有,單就姑娘的身份來說,便是諸多的不合適,姑娘是要做大事的人,早晚會回墨家,到時又將我封家置于何地?」
聲音越的高,封溥羽每說一句,就厲聲幾分,到最後一字話音方落,他盯著古緋已經面若冰霜。
古緋捏著那信箋,泛白的指關節,將紙箋都捏出皺褶來,沉吟片刻她才道,「封老的說詞,阿緋不會反駁半句,事實就是如此,是阿緋的錯,阿緋自然擔著,墨戈弋算計禮之的仇,阿緋自然會相討回來。」
她頓了頓,就那麼剎那的時間,無人知她腦海之中就已經轉了無數的念頭,最後都化為毫不虛偽做作的言語,「封家的百變拂柳捶法,阿緋自然也是垂涎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像墨戈弋那般巧取豪奪的算計,阿緋自問對封老這樣的有德大家,從來未有利用的心思,所以對禮之的打算,阿緋也是不同意的。」
「日後,三年五載,禮之指不定就回來了,所以封老還是多多保重身子的好,當然待阿緋日後回了大京,也定然會差人去問詢禮之的消息。」
古緋說的不卑不亢,末了,她還對封溥羽行了一禮。
封溥羽眼色深邃,他望著古緋仿若古井般深沉,像是要看進古緋心底深處,瞧出她真正的想法。
話已盡,古緋便不欲多留,她道,「阿緋還有事,就此告退,請封老務必保重。」
說完,隨她一起來的夜鶯機靈地調轉輪椅,當真就要離開。
從頭看到尾的老管家眼見古緋要走,他看了看封溥羽,又瞧了瞧古緋,臉上出現焦急之色,「太爺……」
尤二一直在花廳外等著,臨到門檻處,他彎腰雙手一抬,輕輕松松地就將古緋連同輪椅抬出了門檻,主僕三人遂繼續往外走。
「慢著,」封溥羽終于開口,他坐堂上巋然不動,有疏影從上至下籠罩在他身上,就越顯得他人老干瘦,「回來。」
古緋自行轉動輪椅,回身疑惑問道,「封老,有何吩咐?」
言語姿態間,做足晚輩對長輩的尊重。
封溥羽起身,他背剪雙手緩緩踱到古緋面前,兩人一個在花廳外,一個在廳里,中間隔著門檻,就听封溥羽道,「擇日不如撞日,隨我來。」
便是連自稱都變了。
古緋眉頭一皺,她心尖顫動,心頭某種想法仿佛閃電一樣,嗤啦撕破蒼穹,叫她難以置信。
封溥羽徑直往前走,走了幾步見古緋沒跟上來,方頓腳轉身喝道,「哼,還要我這長輩親自請你過來不成?」
古緋回神,她趕緊應道,「阿緋不敢。」
夜鶯真要推輪椅上前,古緋一揮手攔了她動作,自個轉著輪子,急忙跟上封溥羽的腳步。
封家,古緋是來過,也不太熟。
這會她跟著封溥羽,先是到了府中平素未開的正廳,有稀拉的幾個婢女剛好清掃完畢,從正廳出來,見封溥羽過來,齊齊屈膝行禮。
古緋跟著過去,卻被攔在了門檻處。
尤二要幫忙,哪想封溥羽斥道,「讓開,既要入我封家的門,這點事怎算難,非得親自進門不!」
這話算是證實了古緋的揣測,巨大的喜悅之情從她胸腔之中好似水泡一般浮起,就連封溥羽這話,都讓她半點不覺是刁難,一想到封禮之,竟覺有點難過起來,心緒剎那復雜得讓她自個都不懂。
夜鶯上前一步,小臉帶義憤之色,想要說什麼,古緋一把拉住她的手吩咐道,「退下!」
「姑娘……」夜鶯為難地看了看那尺高的門檻,頓為自家姑娘委屈。
古緋搖頭,示意這事他們別管。
瞧著這點,封溥羽從鼻端哼出冷意,對古緋的舉動還算滿意。
這當,有兩婢女端著托盤進來,一托盤上是茶盞,一是紅包,古緋看向封溥羽,不確定他這是要自己一個人從門口到堂上。
果然,封溥羽開口了,「自己進來。」
古緋眸色微閃,目測了一下從門口到堂上的距離,大約三丈左右,且她自己還要邁過門檻。
她毫不猶豫,雙手撐著輪椅扶手,當即雙膝跪地,一提裙擺,背脊筆直地就那麼跪著邁過門檻,再一步一步以膝蓋為腳,往堂上走去。
封溥羽面無表情,甚至他眼底都未有任何情緒流露,反倒是他身邊的老管家心生不忍,有心想為古緋說點好話,一觸及封溥羽的神色,便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三丈的距離,說遠不遠,說短也不短,古緋跪著走的堅定,從頭至尾她都看著封溥羽眼不帶眨,背脊直的似松柏,明明是一種卑微的動作,這會在她身上,卻被硬生生做出了一種寧屈不撓的韌力來。
到了堂前封溥羽的腳下,古緋一伸手,「茶來!」
婢女慌忙屈膝彎腰,將托盤中的茶送上。
古緋雙手捧茶至頭頂,比尋常女子低一階的冰沙質感嗓音擲地有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阿緋敬祖父茶!」
「祖父」二字,月兌口而出,其實就連古緋都以為自己會喊不出口或者不習慣,真到了喉嚨,那兩字滾了圈,無比順當地就吐露出來。
她十五年的人生,其實壓根就沒有過祖父這樣的長輩,跟別提能得半點的寵愛。
且封溥羽又是德行受人敬仰的大家,這會連古緋都沒察覺,她其實對封溥羽心生敬重的同時,有了小小的期待。
一種孺慕的小心思。
封溥羽接過茶盞,即便這茶入口,他也是看著古緋的。
茶喝了,他撫著銀須對古緋道,「入我封家門,當行君子之道,秉君子之言,我若知道你做下半點奸邪之事,定不輕饒。」
「孫女記下了。」古緋低眉順眼地應下。
「為我封家人,需時刻以封家制墨技藝為己任,我不管你與墨家有何淵源,日後作何打算,但對我封家捶法之流,忌外傳,便是日後你誕下的子嗣,若不姓封,也不!」這才是封溥羽一直心頭顧忌的。
古緋勾了勾嘴角,她掌心向上伏地磕頭道,「今以父母之靈為誓,若有違背封家祖訓,當雙手寸斷,百毒入體,生死不能,生生世世不得踫墨!」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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