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家一怔,眯著眼看古緋,最後確認自己從未見過面前這坐輪椅的姑娘後,面帶起不悅,「姑娘,話不能亂說。」
古緋搖頭,「封老是小女子親手下葬的,事關生死大事,又豈能拿來話柄。」
聞言,顧大家神色一凜,「姑娘,你是?」
古緋微垂眼眸,她理了理膝蓋上裙裾皺褶,「我時常听祖父說起顧大家,今日一見,果然是大家風範令人欽佩。」
實際,她心里隱隱不屑,但憑剛才顧大家說的那番話,就比不上封溥羽,即便同為大家,那德性也是分個高低的。
「封家向來一脈單傳,從未听說出過姑娘。」顧大家捻著胡須末梢,隱帶懷疑。
就連左聖司也驚疑不定,他從未知原來古緋還有這等身份。
古緋面上無波,小指一翹,斂了斂耳鬢碎,她就輕言細語地道,「回顧大家,小女子姓古名緋,並非為封家之後,是封老憐憫阿緋身世坎坷,才收歸膝下為孫。」
顧大家銀眉一挑,沉吟片刻才道,「你起先說,封老已經?」
「是,」古緋低眉順眼地回道,「祖父已與一年又半年之前闔然長逝,祖父向阿緋念叨過顧大家,說年少之時,多受顧大家的照顧,本想到大京來親自拜謝,受制于年事已高,不便行遠路,故而就此成為一生憾事。」
睜眼說瞎話,沒有人比古緋更擅長不過,既然顧大家愛擺出這套面子話,她自然同樣應之。
顧大家一時之間,唏噓不已,皺紋橫生的臉上悲傷莫名,他這會也不要人撐著了,徑直到古緋面前,目光不經意掃過她雙腿,拍了拍她肩道,「好孩子,好孩子,苦了你了……」
比常人都大一圈的黑瞳之中,嘲諷一閃而逝,她不願拿封老來說事,當有人提及之時,即便是言語稍帶利用,她也護短的很。
「阿緋不苦,」古緋睫毛顫了顫,她看著顧大家手里打開的墨丸,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色來,「阿緋此次來大京,便是以封家之名,征選貢墨,將封家制墨技藝揚光大,想必祖父泉下有知,也定欣慰非常。」
「善!」顧大家大喝一聲贊道,「有志氣,巾幗不讓須眉,封家兒女,理當如此。」
古緋矜持一笑,她抬眼,杏眼彎彎,帶著小女兒的嬌憨之態,「顧大家,否讓阿緋第一個品鑒那枚墨丸?」
她眼眸晶亮如晨,帶著少女才有的純澈,顧大家就根本興不起拒絕,他將墨盒讓古緋手里一送,「來吧,封老的墨丸你最有資格品鑒。」
眾人也都說再合適不過,唯有古遠眼底暗色一閃而逝。
古緋笑著從墨盒中雙手托出墨丸,那墨丸嬌滴滴的是盛開梅花狀,中間花蕊之中,奇異的呈嫣紅色,花瓣瑩潤厚實,下有花托舉。
一枚墨丸,竟是有兩種色澤。
即便這墨丸只是封溥羽早年所制,在古緋看來,也是算的上驚艷才絕之作,要將兩種不同顏色的墨混雜在一起,還互不影響,這本身就已經是技藝高超的一種表現。
「罕見的雙色墨,兩墨餃接處,不暈不染,涇渭分明,又融為一體,但從這一點,就值得珍藏,」古緋面帶淺笑的道,「墨質,是以封家捶法制成,暗含特別技巧,雖不如祖父後來的嫻熟,也算的上是極品墨丸。」
她品鑒完,就將墨丸送至顧大家手里,顧大家眉目隱帶得意之色,他反手就將墨丸給身邊的古遠,「古師父,也品鑒一番。」
古遠似乎是個左撇子,他右手帶著玄色手套,就連接墨丸,也是用的左手。
他依著古緋的品鑒之詞,也說了個大概,不讓人失望,也沒太過出彩的地方。
顧大家點頭,他最後眼底帶留戀地撫那雙色墨丸而過,嘆息一聲,旁的不多說,單將墨丸又重新放回墨盒中,看下一枚墨丸去了。
眾人見他如此,知曉他是對故人緬懷,不快活罷了,便紛紛上前勸慰。
誰也沒見,古緋嘴角暗影之中的冷笑加深,她向來擅掌控謀算人心,這顧大家,今日一見下,高低立顯,她心里有數,知曉這樣身處位高的權重者,只相互利用,絕不看在對方也有個大家名頭上,就付諸真正的感情。
走了幾步,顧大家才現古緋沒跟上來,他轉身,朝古緋招招手,「來,丫頭跟上,與老朽一起。」
這話一落,古緋立馬感受到眾人投射在她身上的濃濃的嫉妒之意,她杏眼眯了眯,嘴角牽扯出一絲笑意,「顧大家……」
欲語淚先流,才一句話,嗓音凝噎,眼眶瞬間紅了,她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顧大家一驚,又折回身來,「剛才還好好的,怎的一會就這模樣了?誰敢欺負你了不成,來跟老朽說說。」
古緋十分不好意思地捻起帕子揩了揩眼角,笑道,「還請顧大家見諒,是阿緋剛才睹物思人,又覺得顧大家和祖父一樣親切,故而一時沒忍住,失態了。」
聞言,顧大家撫著胡須,哈哈大笑出聲,「你這丫頭,嬌氣了,不過,老朽喜歡,也別叫什麼大家了,既然你覺老朽同封老一樣,不嫌棄,就直接叫聲爺爺,老朽倒還貪個便宜,白得個這麼大的孫女。」
古緋自是順勢而為,總歸這聲「爺爺」是便宜白得的貨,哪里會不同意的。
所以,她無比乖順又甜膩地喚了聲,「顧爺爺。」
「嗯,」顧大家也歡喜地應了聲,隨後指著左聖司就使喚道,「左家小子,還不快快給老朽孫女推椅子,表現不好了,老朽攆你出去。」
左聖司哭笑不得,他連連稱是,推著古緋輪椅跟上,再是殷勤不過。
其他人,皆羨慕古緋非常,參加一場墨會,就認個爺爺,況且這爺爺還是當朝太傅,腳一跺,這個大京都要抖上一抖的人物,就是當曾曾曾孫,也不知道多少人排著隊想貼上去。
而隱在眾人之後的古遠,眼底陰沉地掃了古緋一眼,一抬頭,就已經又是舒朗討好的笑。
顧大家也沒忘古遠,這會不過多帶了個古緋,三人走最前面,朝沒看完的墨丸看過去,一時之間,整個精舍三樓氣氛熱絡的很。
有意無意的,連帶古緋,都有人恭維起來。
她明明只是清秀如蓮的相貌,最多那雙眸子比常人要好看一些,在這些人嘴里,就是連第一美人的墨卿歌都不如了一樣。
對這樣的話,古緋從頭至尾都淡淡應對,不得意忘形,也不熱情相對,一直有注意她的顧大家,暗自點頭,覺得古緋還算不錯,且古緋還是封家之後,他心頭有生了點期待。
看完墨丸之後,他驀地就問道,「丫頭,封家的本事你是學了幾分?」
古緋誠實回答,「盡數。」
顧大家听聞這話,心頭大喜,當即道,「留下來和老朽一道用膳如何?左家小子一起,還有古師父?」
三人自然無不應允。
墨會臨到散之際,換苦媽推輪椅,在下樓梯的當,故意疾走幾步,沖到古遠身邊一撞,在將人撞的趔趄之際,苦媽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古遠戴手套的右手。」
古緋立馬臉就冷了,劈頭蓋臉朝著苦媽就是一通罵,「沒長眼麼?粗手粗腳,將古師父磕踫傷了,就是將你這老貨賣了都不頂用。」
說完,她又面帶歉意地對古遠說,「古師父,對不住,劣僕莽撞,沒撞傷哪吧?」
古遠飛快抽回被苦媽抓著的手,吊三角的眼中精光一迸,他低頭揉手掩藏過才道,「不礙事,不用太過苛責。」
古緋點頭,正想說什麼,走前面的顧大家回過來頭,眉頭一皺,就對身邊的左聖司道,「左家小子,你去,那輪椅不是一般人搬的動的。」
左右左聖司都被顧大家給使喚慣了的,就是連他父親堂堂御史大夫左清都被差遣過,是以,哪里敢有怨言。
下了樓,顧大家送走賓客,領著古緋幾人一路往一樓後院去,古緋這時才現,原來這三層精舍,後面還別有洞天。
苦媽找了機會,悄悄地在古緋耳邊道,「姑娘,那古遠,右手大拇指處,果真有異物,老奴剛才一捏,像是一截小小的指頭。」
古緋心頭暗驚,多出來的小小的指頭,不就是六指麼?
更夫潘狗子是跟她說過,這些日子,四處殺害外來制墨師父的行凶之人,便是罕見的六指!
她習慣的摩挲輪椅扶手,高深莫測地瞅了前面正個左聖司說話的古遠一眼,到了後院的待客花廳,她就差苦媽趕緊去一趟玄朱坊。
左聖司幫古緋將輪椅搬進廳中,見苦媽匆匆離去,遂起好奇之心,問道,「姑娘,怎的讓那媽子離開了,即便不小心沖撞了古師父,小懲戒一番就是了。」
古緋搖頭,「不是,我是讓她回去幫我帶個東西過來,今日得見顧爺爺,怎麼著,也要表表心意才是啊。」
在主位上听到這話的顧大家,眉梢不掩喜色,「哦?丫頭要如何表心意?」
古緋還沒回答,哪知邊上的左聖司不意了,他打趣道,「嘖,在下與姑娘認識多日,怎的不見姑娘對在下也表表心意?」
「瞎說!」顧大家像個老小孩,生怕左聖司將這「心意」攪合沒了,吹胡子瞪眼地假意呵斥道,「你堂堂七尺男兒,也好意思管一個姑娘家要心意,也不怕燥的慌,老朽都為左清臉紅。」
左聖司尷尬訕笑,他無奈何地模模鼻子,悄悄地對古緋擠了擠眼楮。
古緋唇角彎彎,以袖掩唇輕笑出聲,她眼波流轉,自有一番靈動,討人喜的乖巧。
她狀若無意地瞥了古遠一眼,就道,「不是什麼稀罕的心意,阿緋來大京,閑著沒事就開了間墨丸鋪子,所以讓媽子回去給顧爺爺帶方墨丸過來。」
左聖司一挑眉,今日古緋出乎他意料之事還頗多,而顧大家也沒想到古緋竟然還折騰出了買賣來,遂感興趣的問道,「墨丸鋪子?叫啥名?改天老朽也去瞅瞅。」
古緋嘴角笑意深邃,一字一字清晰無比的道,「叫——」
「玄朱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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