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十年里,古緋其實是見過墨長河的。////
第一次是在她剛入大京墨家的時候,墨長河露過一次面,不過都是考驗墨戈弋和墨卿歌的學識,對于她,是連眼神都欠奉一個,而第二次的見面,則是墨卿歌拿著她制出的墨丸四處炫耀,繼而得到了墨長河的贊賞,再後來便是墨家老夫人祝大壽之際,遠遠瞧過,此後,再無所見,十年里,便是連半句話都沒說上過。
而今,這人卻站在烏衣巷的院門口,瞧著她對夜鶯的教導,還擊掌稱贊。
她心有警惕,眉目一挑,夜鶯福至心靈,當即上前一步問道,「這位先生,莫不是走錯門了?」
墨長河單手背在身後,一手撫著三髯美須,似笑非笑地看了古緋一眼,搖頭道,「自然是找你家姑娘,玄朱坊的東家。」
古緋正在收斂物什的動作一頓,她沉默了瞬,「夜鶯,泡茶待客。」
說完,她也不挪地,將就在院子里,伸手虛引道,「墨族長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正欲進膳房的夜鶯听聞這話,她猛地看向墨長河,眉心一皺,腳步一轉,就去找白鷺和尤二以及苦媽去了,這人不是敵友,沒幾個人掠陣,她頗為不放心。
墨長河施施然走進來,他也不挑剔,一撩袍擺,就在古緋對面坐下,他目光一掃案幾上的制墨物什,捻起那根細筷,對古緋道,「力度適中,指巧而心細,特別是眼力毒辣,你學的不錯。」
古緋半斂眸子,長翹的睫毛投落下暗影,她微微抿唇。不甚有表情,「雕蟲小技,墨族長謬贊了。」
「我不介意你叫我一聲堂伯。」墨長河放下筷子,他看著古緋面帶淺笑的道。眉目的書卷氣柔和又親切。
嘴角不自覺上翹,慣常的譏誚就從眼梢像藤蔓一般蜿蜒而上,最後在她嘴角綻放出嘲諷,「不敢當,分家之後又豈能同主家族長攀附。」
墨長河搖搖頭,這當夜鶯跑了茶出來,滿上兩盞,遞到墨長河手里,也給古緋送了一盞。
待夜鶯退下之後,只听得墨長河又道。「你在怨恨墨家?」
杏眼稍眯,古緋抬眼,眸色幽深地瞥了墨長河一眼,「哪里,阿緋不敢。////」
「不用否認。」墨長河豎起食指遙了遙,後說了句讓古緋詫異的話來,「因為,我也同樣如此。」
古緋神色一凜,她心頭萬千的念頭轉過,深深望著墨長河,似乎想分辨他說這話的企圖。
「我也怨恨墨家。從前也是希望它傾覆了事,至少現在,」說到這,他頓了頓,冠玉面容上浮起尖銳的嘲弄,與他身上的書卷氣格格不入。「墨家存亡,在我心里,也不及一翎羽的重量。」
即便听聞這樣的話,古緋也面無表情。
墨長河端著茶盞,輕輕抿了口。眼微閉,似在回味茶香。
有輕風從庭院而起,吹拂那點未來得及收斂的煙炱,將鋪陳的如雪白紙上沾染髒色。
古緋低垂眼眸,她雙手攏著擱在膝上,這當小腿肚有若有若無的疼癢,可她恍若未覺,腦海里只反反復復地想著剛才墨長河說的話。
她不覺得從前十年未注意到她的一家之長,眼下才不到一月的就功夫就器重她了,若是有般點心,也不至于她現在需要坐輪椅的地步。
墨家的一切,又有什麼能逃月兌得了墨長河的眼楮。
他不作聲,甚至不阻止,只冷眼旁觀,這才是一種讓人心頭發寒的無情。
想到這點,古緋不寒而粟,她雙手捧起茶盞,透過白瓷杯沿滲透出的暖意,將手心那點冰冷驅逐。
「第一場的貢墨爭選,表現不錯,你那龍香墨丸我也看了,能瞧出墨家捶法和揉煉的痕跡,且還有封家的技巧,能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做到這等地步,也是極為難得。」
墨長河轉而說起貢墨比斗之事,讓古緋越發模不準他的來意。
他喝完一盞茶,自行動手又斟滿,「但,你可知你的墨丸,有何瑕疵?」
古緋凝神傾听,一說到墨丸,不管眼前的何人,她都能暫且放下多余的芥蒂和心思。
墨長河勾了勾嘴角,臉上有淡笑,「你的墨丸無靈,不止無靈,且還色澤太過晦暗,像是要將深淵之色給帶出一般,縱使墨丸以玄色為主,可你的玄並不通透,有著一股子的死氣的決斷,太過憤世嫉俗。」
「技藝再好,終歸只是手熟而已,唯有以心來制,方為墨師大道。」
墨長河悠悠說道,他見古緋听的認真,嘴角笑意深邃起來,心頭輕快幾分,當毫不保留地多說幾句,「封老太爺生前也定然教導過你這些,他十五歲出師,十八歲成名,那一年的御庭征招宮廷匠師,他可是以第一冠首的成績進入宮廷,那兩年,御庭所用墨丸,皆出自他手,便是連墨家的墨丸都得避其鋒芒,第三年他出宮,又花了五年的時間,將封家捶法越加完善,再一個五年後,他自成一脈,以封家的墨丸風格為基石,稱為封靈派。」
「封靈派的墨丸,樣式精致雍容,華貴之中不乏典雅,墨質以輕透為主,其珍藏價值遠遠大于實用,故而深受名流雅客的喜好,也就是在那年,他居易州不出,成就大家美譽。」
古緋听的專注,這些事,她還當真不太清楚,封溥羽也從未提過,她也沒見封禮之說起,一直知道封溥羽的不凡,可卻不知他竟有這等精彩絕倫的過往。
相比之下,封禮之確實就遜色很多,也難怪他一直不願走封溥羽安排好的路子,只因一切都攏在家族耀眼光芒之下,他即便再出色,那也只是普通的。
古緋怔忡,她又想起封溥羽的音容來,她這一輩子很少不帶半點虛假的去敬重一個人,而封溥羽無疑是絕對的那一個,即便最後他不收她入門。
「墨家的東西,有兩百多年的沉澱,封家的,也有將近百年的積累,」墨長河繼續說,他雙手交叉放在肚月復,人靠在椅背上,神色肅穆,和個長輩指點後輩的姿態一模一樣,「這兩家,無論你選擇哪一家,都足夠你去琢磨一輩子,更勿論你現在將兩家之長融合在一起,莫要貪多,光是捶法一途,便還需多加反復感悟,其他的,你日後有的是時間去慢慢學。」
古緋听聞這話,心里反倒對墨長河更是疑惑,莫不成他今日過來,就是專門指點幾句不成?
她不可不信他有那般的好心,若真是看得起她想要指點,那在墨家的十年,豈不就是一場笑話。
墨長河當沒看見古緋眼底的審視,他喝了有三盞茶水,然後從袖子里模出張紙來推至古緋面前,「這是墨家一特殊配方,是從第一代族長墨風手里傳下來的,但凡是墨家子孫,都會試著制制,制出來者,自然是天賦卓越的,制不出來,或者連看都看不懂,滿雙十年歲之後,定當會被逐出大京墨家。」
說到這,他看著古緋目光灼灼,其中有很多古緋看不懂的東西存在,「當年,你祖父兄弟二人,自然也是嘗試制過的,如今我知曉易州的小墨家一直想重歸大京墨家,若你能制出,我便能做主讓易州小墨家回歸。」
古緋低頭看著面前的配方,白紙黑字的紙疊著,她只能看清模糊的字跡,具體地卻是看不清的。
易州小墨家,說句不好中听的話,如今又與她何干,而墨長河現在對她提出這事,為何是在這會貢墨征選的時候,而非那十年,如若那十年,他提出來,她定然早早地就將這配方給制出來了,又何須歷經那多的磨難。
想到這,她抬頭,眉目間帶著不屑,「易州小墨家?與我何干?如今,我爹娘已與小墨家沒任何關系,回不回來,也不少塊肉,且——」
她唇邊的譏誚熱烈地像是薄薄刀刃,反射出的冷光能將人眼眸都刺痛,「想要回歸的人,是墨宴,而非我古緋!」
墨長河似乎早有所料,他下定決定將那配方給古緋,就再不反悔半點,「回不回歸,那是易州小墨家的事,我將話擱在那,任何時候都作數,而你制出來,在墨家,也算是頗有地位,和正大光明的身份,誰也不能再將你如何。」
地位、正大光明的身份……這話叫古緋心頭一動,她立志要傾覆墨家,若單憑外力打擊,定是不夠的,墨家兩百多年的生長,底子里何其多見不得光的骯髒,且墨家也不是鐵板一塊,她若想縱橫聯合,可不就還需要一個「正大光明的身份」以及一定的地位來著。
她都可想見,當墨卿歌知曉這一切的時候,該是有多嫉恨到煎熬。
一瞧古緋的神色,就知她不會拒絕,墨長河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意,香餌已下,就等大魚罷了。
喝完一壺茶,墨長河起身,他拍了拍袍子,贊了句,「茶不錯。」
說完,人就如來時般,晃悠悠地離去。
古緋瞧著墨長河走的不見,才拿起那配方,她捏著看了半晌,唇邊就帶起笑意,「好個借刀,不管殺不殺人,墨長河你也太小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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