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海不是程俊的親兒子。
程曉海是程俊他外婆收養的小孩，不，準確點說，是當年某位神秘人士將只有兩個月大的嬰兒放在程俊他外婆家的門口，從而導致他外婆善心大發，收養了這小家伙。
為什麼後來又給程俊做了兒子呢？
六年多以前，程俊剛剛畢業踏入社會，身上的學生氣還很濃，連續了找了好幾家公司都沒能如願入職。其實剛畢業那會兒就從再婚的媽媽口中听說了外婆生病的事兒，但因為媽媽只是隨口提了提，說是有些感冒，並不嚴重，加上他那時急于找工作，便沒能第一時間趕回去探望她老人家，結果等他找到工作安定下來計劃回去的行程時，卻被媽媽告知外婆已經病危。
所謂的感冒，不嚴重，只是外婆為了不讓程俊擔心，要媽媽賭咒發誓不會告訴程俊她生病的事，媽媽出于無奈，但又怕她老人家什麼時候突然去了不能見到外孫最後一面，怕程俊將來會因為這件事更加恨她，故而在給程俊打電話的時候順帶提的一句。她想著，程俊那麼孝敬外婆，這句話應該會引起警覺吧，結果沒想到程俊那段時間忙于找工作，從而忽略了這件事。
程俊連夜趕回海濱小漁村，跪在外婆床前久久沒有起來。
程俊三歲上父母就離異了，程俊判給母親，可沒多久母親又找到一個有錢男人再婚。這個男人對母親很好，是真的愛她，但就是不同意她帶著孩子，畢竟他們再婚之後會有自己共同的寶貝，到時候，程俊無疑是個多余的人。
男人對外婆說，他無法做到去愛別人的孩子，他見過太多其中一方帶著孩子再婚後，家庭過得不幸福、拖油瓶孩子過得悲慘的例子。他不希望自己的家庭也出現那樣的悲劇，他可以給程俊另外一份衣食無憂的生活，可以給他大筆撫養費，但要讓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是絕對不可能的。
天下父母心，外婆不忍心看自己的女兒為了這件事為難，畢竟她還年輕，如果因為孩子連累她一輩子，她這做媽媽的也看不下去。所以，外婆主動承擔起撫養程俊的責任。
這是一個在當時看來兩全其美的辦法。
年幼的程俊沒想過缺少母愛後會給自己的成長造成什麼缺失，只知道從那以後媽媽就不見了，他跟著外婆回到漁村，他只知道外婆非常愛他。但凡稱得上「好」的東西外婆都給了他，那雙蒼老的手會在夏天幫他打扇趕蚊子，會在冬天給他搓手取暖，她的掌心非常暖和，程俊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溫度。
所以，在外婆的病床前，程俊無法原諒自己的遲歸。
也就是那次，程俊才知外婆撿了個小孩兒，撿到的時候才兩個月多一點，那時外婆就已經病了，可孩子丟在她門口，又不知道是誰丟的，漁村那個閉塞的地方也沒有福利院之類的機構，無奈之下只得養著。
程俊回去的時候程曉海已經四個月了，起初程俊挺煩他的，本來外婆就病了，結果還為了照顧他而加重了身體的負荷。可後來轉念一想，他何嘗不是在知道外婆生病的情況下沒能回來看一眼呢？最不孝的還是他自己，做什麼遷怒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嬰兒。
安葬外婆的事情，程俊沒讓他媽插手，小時候他不懂事，長大了知道他媽為了自己的幸福把他丟給外婆養就心生怨念了，如果不是他太窮，他連給外婆治病的錢都想一並還給他媽。
外婆下葬後，母親說要把程曉海送到福利機構去，通過正規單位找一個願意收養他的好人家。但是程俊那時候對他媽看不順眼，不管什麼事都愛跟她對著干，她說一，他要說二，她說左，他偏要往右，所以就為了跟他媽賭那一口氣，程俊就把程曉海打包帶回了他工作的城市。
可養了他兩天後程俊就後悔了，他一個剛出學校大門的小青年連戀愛都沒談過，哪兒會帶孩子啊？孩子餓得整夜哭，尿了屎了，他完全不知道咋回事。幸虧他的對門兒是一對更添了二胎的夫婦，幫了他不少忙。
程曉海六個月的時候程俊實在吃不消了，終于下定決心將他送到福利機構去。
可真當程俊將孩子送過去時，人家工作人員將他跟孩子打量幾眼後就沖他翻白眼，說︰「這孩子跟你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要說不是你兒子都沒人信，你這人也太不負責任了吧，生了又不養，孩子這麼小你是不是人呀……」
吧啦吧啦吧啦……
程俊最後是被福利院的人給轟出來的，並被冠以「人渣父親」的稱號。剛長了上下四顆門牙的程曉海在程俊懷里咧嘴呵呵呵直笑，他覺得那幫人追著程俊喊打喊殺特好玩兒。
「他媽的，老子連做春、夢都是在搞男人，壓根就沒跟女睡過，是兒子才怪了！」程俊憤憤地低聲罵了一句，接著瞪向笑得沒心沒肺還他媽夠可愛的小孩，心里那股邪火噌噌的，偏偏還沒處發泄。
本來程俊也知道這孩子長得像他，程曉海剛抱回來那會兒，對門夫妻倆見了之後說長得有點像程俊，當時程俊沒在意，又不是他親生的能跟他長得像才怪了。養了一個月後他親媽來看他，見了這孩子驚訝地說長得像他，跟他小時候差不離，那時候程俊才有點相信了。
但沒想到看在外人眼里會這麼邪乎，怎麼解釋人家都不相信，一看他倆那張相似度百分之七十的臉就認定他倆是親父子，說什麼都沒用。
好嘛，臨了還被人痛罵人渣，真是冤枉死了。
程俊跟孩子大眼對小眼、苦臉對笑臉對視了一會兒，認命地將他原路抱了回去。
要說人跟人之間也是緣分，過去外婆就常說這話，現在程俊也不得不相信這一點，你說他跟程曉海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怎麼就成了父子呢？
自此，程俊算是認命了，多了個兒子就多了吧，反正有了他親爹媽的失敗婚姻的前車之鑒，他這輩子也沒打算結婚，白來這麼個便宜兒子將來給他養老，也省去了跟女人磨嘰的麻煩，多好。
程俊是個樂觀的人，一旦想開了也就天氣晴朗了，一邊樂呵呵的工作著，一邊養著程曉海。不過，大部分時候還是多虧了對門兒的夫妻倆，他們家倆孩子，小的那個跟程曉海一般大，那位母親見程俊一個男人帶著孩子手忙腳亂的，便時常在他上班的時候幫忙帶一帶程曉海，後來孩子上了幼兒園才沒有麻煩人家。
這麼磕磕絆絆的六年過去，程俊從來沒想過要是有朝一日程曉海的親生父母找來了該怎麼辦，要是程曉海要跟著他親爹媽走怎麼辦，所以，當眼前這個叫「小五」的叫花子表現出自己是程曉海親爸爸的舉動時，程俊傻了。
「老爸，你怎麼了？」程曉海見爸爸捂著額頭靠在沙發上，一副受了打擊的樣子，便擔心起來。
「沒事兒！」程俊擺擺手，示意孩子不要擔心，深呼吸兩口氣冷靜下來，如臨大敵一般瞪著小五，問道︰「小五，你剛剛的意思是，你是我們家程曉海的親爸爸？」
小五的視線再次轉到程曉海身上，清澈的眸子里帶著淺淺的笑意，和藹而親切，看了他幾秒後，他說︰「兒子，我的。」
程俊倒抽一口氣，表情一下子變了，「你在開玩笑吧，你一個叫花子憑什麼說我家曉海是你兒子？」
小五也不生氣，想了想，說︰「找你們，一直。」
「找我們？」程俊有點糊涂。
小五點了一下頭，說︰「嗯，漁村沒人，外婆也不在。」
程俊頓感一盆冷水澆在了頭上，從頭涼到腳心。
程曉海是被人放在外婆家門口的，也就是說，他應該是出生在漁村那一帶。程俊自打外婆去世後就再沒回去過漁村，除了他爸爸，這邊的同事朋友基本沒人知道他在那邊生活過，程曉海的出生地以及被人放在外婆家門口的事兒就更沒人知道。
而小五卻一口說出這兩個關鍵點。
程俊將他說出來的僅有的幾個單詞聯系在一起，得出一個結論——
這個小五有可能是到漁村找程曉海，但因為程俊六年前將程曉海接到了這邊，所以他撲了個空。于是他從漁村那邊開始一路尋找，跑了很多地方，直到找到這個城市。由于多年來一直在找孩子，他身上的積蓄花光了，所以才落得要飯的地步。
而且，听他的口氣，似乎認識程俊的外婆。
這麼一想，程俊便沒了起初的氣焰，他抬頭看小五，發現他看孩子的眼神格外柔軟，那的確不是一個假冒的人能裝得出來的。
程曉海顯然還沒搞懂這倆大人在說什麼，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程俊冷靜了一下，決定跟小五談一談。他養了程曉海六年，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他不會把這孩子給任何人的，哪怕對方是他親生父親。
可程俊剛一張嘴，視線對上小五那一身髒兮兮，到了嘴邊的嚴肅的話題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前思後想，他最終無奈地說︰「小五，你先洗個澡吧。」
程俊發現小五的眼楮頓時亮了，像沖了電的燈泡。
「……」
程俊領著小五來到浴室，指指水閥說︰「往左邊扭是熱水，右邊是冷水，你自己調整吧。」又指指架子上整齊的一排瓶瓶罐罐，「這個是洗頭液，這個是沐浴露。不過我看你最好先用洗衣粉和刷子比較好……髒衣服月兌了直接丟這個垃圾桶里，這是毛巾，干淨衣服給你掛在這里……」
交代完這些，程俊就讓小五自己弄，他要出去了，結果被小五拉住手，「我不會。」
程俊低頭看看手腕上那黑漆漆的五指印，蛋疼地笑了笑，「你從哪兒來？洗澡你自己不會啊。」該不會真是智障吧，可要真是智障，他怎麼還記得他兒子呢？還不遠萬里追到這座城市。
小五四下張望，最後指著浴缸說︰「水。」
程俊抽了抽嘴角，「你一身烏黑，可別髒了我的浴缸。」
小五的嘴唇動了動，低下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程俊在那一霎好像看到了一絲委屈的神情。他審視小五審視了老半天，「喂，你真不會洗澡啊。」
小五抬起頭來看著程俊，搖頭。
程俊無語望天，洗掉手腕上那黑漆漆的五爪印，然後一聲不吭出了浴室。
兩分鐘後，程俊身系圍裙，手戴長筒的橡膠手套走了進來，「我幫你洗。」
程俊扒掉小五身上的破爛衣服，扭開熱水調好溫度，對準小五的腦袋淋上去。
先洗頭，再洗澡，頭發洗了三遍，身體上先用洗衣粉和刷子刷了兩遍遍，然後用香皂搓了一遍，最後才用沐浴露混著泡芙呵護了一遍，就連臉上也沒放過。
當水流逐漸沖走渾身的泡沫，程俊的面部表情也逐漸呈現驚愕。
媽的，他洗出了一個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