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將 第1章 美人芭蕉

作者 ︰ 風荷游月

雙鳳纏枝葡萄鏡里的小姑娘心不在焉,左顧右盼,慧黠眸子里微光流轉,端的是一刻不肯安寧。

給她絞去臉上絨毛的婆子頓住手,一臉無可奈何。

守在一旁的夫人見狀,不由得嗔了她一眼道︰「紛紛,老實些。」

薛紛紛沒听見似的,縴細小手拽了拽她織金雲紋袖緣,掀起長睫毛眼巴巴地覷著︰「好娘親,我餓了。」

難為她從寅正就被人從床上撈起來,早點也沒顧得上吃,一直折騰到現在。

到底是捧在心尖兒上疼的小女兒,薛夫人心里再賭氣,也不能委屈了她。是以吩咐了薛紛紛貼身的丫頭,去廚房準備了幾樣她最喜愛吃的,待會兒裝在食盒里一並帶在路上。

聞言薛紛紛掰著手指頭開始點菜︰「要一小碟軟香糕,多放薄荷末。水明角兒要皮薄餡多的,橙膏切好放在瓷盤里,最好切成一口大小的。還有杏酪……」

話未說完已被薛夫人打斷,她招呼丫頭下去準備,並點了點薛紛紛的額頭,「吃那麼多,當心嫁過去嚇著人家!」

「我巴不得嚇死他……」薛紛紛小聲嘀咕。

薛夫人耳尖,若不是看在外人的面上,定要將她從繡墩上提溜起來,「胡說八道什麼?

薛紛紛連忙捂住嘴巴,杏眸睜的圓圓,「娘親听錯了,女兒什麼也沒說。」

*

紅蓋頭罩在翟冠上,旖旎一片紅擋住視線。

薛紛紛強忍著揉捏脖子的沖動,由人攙扶著登上彩輿,規規矩矩地坐在朱紅漆的藤椅上。繡丹鳳朝陽的紅綢放下不久,她便掀了蓋頭透過窗簾,呆呆地坐了片刻。耳畔忽地響起樂聲炮鳴,彩輿騰空,啟轎發親。

平南王父母立在府外,身旁是她的幾位姨娘和十幾位兄姊,皆是面色沉慟。平日里與她來往密切的幾個姐姐垂頭抹了抹眼角,這場面,讓原本沒甚感覺的薛紛紛也跟著沉重起來。

眼看著人越來越遠,她倚靠在羅茵引枕上,神情懨懨。

紫禁城里那位不知怎麼想的,許是日子過的太舒坦居然起了做媒婆的心思。指點誰不好,偏偏是她。

咸吃蘿卜淡操心,哼。

薛紛紛腦海里來來回回,都是幾個小姐妹在她耳邊說的話︰

「听說那傅容年紀都三十多了……」

「年紀大點算什麼,關鍵是身量巨大,虎背熊腰,嚇都嚇死人了!」

說著,幾人不約而同地望了薛紛紛一眼,目光落在她玲瓏小巧的身板上,一齊同情惋惜地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現下想到那目光,依然能讓她打了個寒顫。

*

平南王府在粵東,距離永安城有四千多里,婚車最快也得走上半個月。

送親隊伍在驛站里歇腳,再出發時已經換好了婚車,四周罩綾羅帷幕,挑紅色彩球,喜氣洋洋。比之方才的彩輿寬敞舒坦許多。最主要的是,她的四個寶貝丫鬟都能在一旁伺候著。

鶯時打開大漆寶相花紋葵瓣式捧盒,花卉紋銀碟里擺著薛紛紛方才要的幾樣糕點,軟香糕白細爽甜,橙膏晶瑩剔透。原本怏怏不樂的薛紛紛一看便來了精神,拈起一塊放入口中,軟糯可口,心情也隨著這甜膩好轉起來。

「能把這一頭珠寶金簪拆了不?頭都快壓掉了。」她時不時靠在窗口歇腦袋。

鶯時掃了她一眼,「這怎麼成?起碼得等到了客棧,小姐您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萬一下了婚車叫人瞧見衣冠不整的,傳到對方將軍府還不得笑掉大牙。」她一面數落,一面拿銀匙舀了勺橙膏,遞到薛紛紛嘴邊。

「我這還沒嫁過去呢,就處處被他桎梏住了,事事得為他考慮,那嫁過去了還得了?要不要活了?不高興。」薛紛紛張口,哼哼唧唧地。

而且還是續弦,她花一般的年紀居然要給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做續弦!想想都虧。

抱怨歸抱怨,但嘴上依然吃的痛快,她把最後一個水明角兒送入口中,便听一側的子春咋呼一聲︰「呀,糟糕!」

吃飽喝足,薛紛紛懶洋洋地掀眸︰「怎麼了?」

「檀度庵里的兩幅畫忘了拿回來,萬一落在別人手里怎麼得了!」她攏起眉心,一臉郁卒。

薛紛紛是前日才從檀度庵回來的,她在那地方住了兩年,若不是忽然被指了婚事,想必一輩子都會留在那里。兩年下來心境沒開闊多少,倒是跟一棵芭蕉樹建立了感情。是以這回的嫁妝除了珠釧首飾,綾羅綢緞,還有一棵郁郁蔥蔥的芭蕉。

子春說的那兩幅畫是在檀度庵畫的,其中一幅便是在蓊郁芭蕉苔色下,她枕石而臥,姿態懶怠瀟灑,此等美人美景,如何能放過?是以子春取了紙筆,永遠地記下了這一瞬。

薛紛紛看後還點評了句︰「勉強畫了我七八分顏色。」

子春哭笑不得。

這會兒她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了,未出閣姑娘的畫像,哪能隨便給人看到?

薛紛紛也有些擔憂的,但轉念一想那里是尼姑庵,會有誰去呢?再說她的東西都歸置整齊,輕易不會有人看見,想來應該不會有事吧?

便安慰子春道︰「那地方偏僻,不會有人過去的。」

子春不肯信,還在兀自自責,一旁鶯時看不過眼,正欲勸說,便听車外傳來談話聲。

听聲音還有幾分熟悉。

「是六少爺!」子春低呼了聲,剛說完就被人瞪了一眼。

薛紛紛早就听出來了是誰,身子往壁上一靠,權當沒听見,閉目養神。四個丫頭面面相覷,不明白狀況。

按理說小姐應該同六少爺關系最好才是,先前在檀度庵時,唯有六少爺常來看望,幾乎沒隔三兩日便要來一趟。小姐彼時十分歡喜他來,兩人雖然差了五歲,但湊在一塊話題卻說不完,命人備好茶水在院外芭蕉樹下一聊便是一日。

只從上個月開始,小姐對六少爺的態度急遽變化,能躲便躲,躲不過就愛答不理地,像現在這樣。

听外面的談話,六少爺似乎已經送了十幾里路,小姐怎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兩人難道是鬧了矛盾不成?

薛紛紛扛不住四人幽怨目光,看了左手邊季夏一眼,「你去叫他別送了。」

季夏癟癟嘴,「小姐,您不同六少爺說兩句話嗎?」

這幫丫頭,給點顏色就蹬鼻子上臉。薛紛紛端正臉色,不容置喙,「何時輪到你教我如何做了?」

這是當真生氣了,季夏不敢不從,只好打簾到馬車外。見一棗紅色駿馬隨在婚車後方,上面坐著個面如冠玉的公子,見她出來,疾走兩步迎了上來。

薛紛紛刻意忽略外頭談話,拿後蓋頭堵了耳朵,認真睡起覺來。

馬車悠悠前行,路途不甚平坦,顛了幾回把她脾氣顛出來了,將身下放的金銀絲大迎枕摔在車廂,沖著外面道︰「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外面二人肯定听見了她的動靜,靜了片刻季夏灰溜溜地進來,不敢看她。

薛紛紛也不問,喘了兩口氣才平靜下來。

「六少爺走了。」季夏小聲道。

薛紛紛看也不看她,「哦。」

走了正好,不走還送到哪里去?永安城嗎?

*

走了十六日終于到達永安城,薛紛紛渾身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在上一個驛站重新裝點完畢,貼花鈿戴金簪,翟冠上一對金鳳,口餃珍珠挑牌。穿藏紅鸞鳳雲肩通袖五彩膝瀾圓領袍,團花霞帔下垂金銀墜角,紅蓋頭又重新罩在眼前。

將軍府迎親雖不是第一次,但也是頭等大事。是以府邸道路兩旁早已站滿了人,熙攘熱鬧,加上鳴炮動樂的聲音,大老遠便知道在辦喜事。

平南王疼女兒,嫁妝足足準備了百八十抬,真真稱的上是十里紅妝。

彩輿在將軍府前停下,一個俊俏貌美的姑娘掀起轎簾,將她攙扶下轎。似乎只一瞬間的工夫,儐相上前贊禮,薛紛紛面前將將映入一雙皁皮靴,尚未來得及細想這人是誰,便被賓客爭相推到了對方懷里。

胸膛寬闊,手臂有力,薛紛紛似乎才到他胸口位置。

倒不似小姐妹說的那般虎背熊腰,只是……這體型還是不容小覷。

新郎穿大紅綴麒麟圓領袍,肩披紅色綢緞,身姿頎長,寬肩闊背,硬朗面容不怒自威。

如若今天不是大喜日子,恐怕沒人敢這般嬉鬧。

南方人本就骨骼縴細,薛紛紛就是其一。而傅容常年在外征戰,東奔西走,自然養成一身健碩體格。兩人站在一起,簡直是標準版的美女野獸。

薛紛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好嘛,看來這個就是她日後夫君了。

隔著紅蓋頭看不清對方模樣,薛紛紛被扶穩身子,但見對方不著痕跡地退開半步,將紅綢遞到她手上,牽著往喜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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