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喜以前對父親在家里家外的所作所為,先是反感,繼而萌生了怨恨,可骨子里還從來沒怕過他。可當他第一次听到父親在台上正兒八經的「講話」,心里忽然滋生出無端的畏懼來。他明白,父親的講話,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更不是針對他的兒子,而是借階級斗爭,故意制造出一種高壓態勢以壓倒所有人,以此來凸顯他的權威,並借以鞏固他的政治地位。雙喜還清楚地意識到,盡管自己是他的親生兒子,可萬一踫在了刀口上——怪不得在麻石盤這塊地面上,不論大小人物還是老少爺們都懼怕他三分——這把「老刀」可實實的厲害……
想不到這僻遠的鄉村,「階級斗爭」竟比學校里還令人窒息,有點透不過氣來。雙喜在心里告誡自己︰「在與梅子的關系上,得謹慎小心,不能疏忽大意了……」
白日里,在批斗會場,雙喜時不時地朝站在遠處人群里的梅子瞟幾眼。看到梅子老是低著頭,縮著身子,心里就擔心︰「是不是昨兒下晚的雨水淋壞了她的身子?也許是受了父親講話的刺激吧?」他決定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她。
晚飯後,待父親出了門,雙喜便翻箱倒櫃地找出一頂黑絨帽,套住了頭臉。那是他上初中時冬天里戴的,帽頂輟一絨球,下呈圓錐形,往頭上一套,再往下一拉,從頭頂到脖頸便被嚴嚴實實地包裹了,只露出兩個眼洞。
雙喜見父親出門時向東,意識到他是沿莊東的南北土公路向北去大隊部或是別的什麼地方了。于是,他出門向西,盡可能地利用溝河坡坎莊稼灌木等地形地物作掩護,七彎八拐,最後潛進了梅子家。
梅娘一見雙喜,一下子驚得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雙喜連喊幾聲「嬸子」,梅娘才緩過神來,說︰「你……你不是南胡莊的雙喜嗎,你可嚇死我啦!你……你……我們家是什麼人?你怎敢……?」
「嬸子,您別怕,別人把你看作‘黑五類’,看作壞人,可在我心里,您是好人,大好人啦……」
「孩子,難得你有這樣的心情,嬸子謝你了。可……可……你……你……要是讓別人上了眼,那可是給我們母女加罪了呀……」
「嬸子,您放心,要是誰敢把您怎麼樣,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護著你們!嬸,請相信我,我仇雙喜可不是花言巧語的小男人,我說到哪,就做到哪,您要不信您問問梅子。」
梅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娘,低著頭說︰「在學校,有男生想欺負我,都是雙喜哥幫著我,護著我,我倆就象親兄妹,真的,娘……」
娘頗有幾分深意地重又看了看雙喜,又看了看梅子,似明白了什麼,說︰「你們倆……可都是好孩子啊……」說完嘆了口氣,回自己的房間里了。
雙喜進了梅子的房間,問了梅子身體,當得知並無大恙只是有點感冒而已,心便踏實了下來。接著雙喜提及昨天雨中塞給她的那份「宣言」,梅子說︰「早讓我扔河里了。不過,我就是不看,也知道你寫了什麼。」
雙喜半信半疑地搖了搖頭。
梅子便把「宣言」中最精彩的一段,一字不落地背了出來。兩個人都會心地笑了。
梅子說︰「你……真讓我好感動。我看了之後,禁不住流淚了……」梅子說著,情緒卻又低沉下來︰「可是……上午听了你父親的那一番話,我心里……」
「梅子,你應該懂得‘生命宣言’的含義吧?不管……」
梅子打斷了雙喜,說︰「哥,你別再說了,你越說我心里越……」
他倆都意識到,萬萬不能讓別人,尤其不能讓雙喜的父親知道他們倆的事。
梅子說︰「雙喜哥,你以後還是不要來了,實在……你還是盡量少來啊,萬一……就算你父親不會把你怎麼樣,可我們倆的事……可就……還有我娘……可要遭罪了……」
「我知道。可我……怕管不住自己哩。」
「你不常說你是大男人嗎?怎麼又象從前那個‘小弟哥’了?」
雙喜被說得沒了話。忽又想起什麼,問︰「嬸……她……」
「唉……我娘待我太好了,大事小事都依著我。我娘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沒听出意思嗎?只是……這下子,我娘知道了我倆……又要為我多擔著一份心了……」
……
此後,雙喜隔三兩個晚上,便剩著父親出了門,蒙著面悄悄去跟梅子約會一次。
雙喜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因為他每次來去都從沒見過一個人影。他知道這是他父親一手制造出來的。他曾暗暗慶幸︰「父親的別有用心,竟無意中為自己的約會提供了一個難得的社會環境。」
然而,「蒙面人」還是被人發現——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