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自昨兒午後,切身體驗了從未像這一遭如此醉心**之後,便一發而不可收了。那萬無一失如若無人之境天順地順人更順的實景實情,把他事前反反復復的擔心憂慮一掃而光,從而進一步膨脹了他那「天不大,地不大,唯有我仇二是‘獨大’」的野性與永遠不能滿足的貪婪獸欲。
老刀樂滋滋地想︰「萬事開頭難。這頭一遭順順當當地過來了,那白女敕女敕的‘生米’已被我仇二蒸成了‘熟飯’,這往後……嘻嘻,那就是輕車熟路了。至于那枯枝般的老女人,抹一把哭一把是免不了的。哭過之後,只能忍氣吞聲地認了。她還敢發泄?她更不敢上告——誰給她證明?閨女?嘻,‘母女合謀,企圖陷害……’一句話就讓他倒不過氣來……」
今天,梅子又是一人在家——老刀自然心知肚明。一大早,他就跟老隊長打了招呼,說大批判專欄還沒有搞好,讓他不要催梅子出工。老刀說著就轉了話題︰「‘黑五類’及其家屬,昨兒下午匯報認罪,整整耽誤了半天時間,不過也不能說是耽誤,磨刀不誤砍柴工嘛。這是形勢所逼,是階級斗爭的需要。今天可不能讓他們偷懶耍滑了。還有其他人,一個也不能漏!我早飯後就下去,到各隊一家一家地查……」
老刀說到各隊一家一家地查,自然是虛虛實實,但听的人卻不敢疏忽大意了,萬一……老刀確實轉了兩個生產隊,然後便火燎**似地跨進了柳莊。自然還和昨天午後一樣,只听見狗叫,尋不著半個人影。可他還是不敢大意,小心使得萬年船啦。他在柳莊從東到西,著實是一家一家地查看了。沒院子的,堂屋的門上了鎖。偏屋沒上鎖的,他一定要推門進去掃幾眼。
對梅子的左右鄰居——雖然都與梅子家隔著寬寬的大空巷子,但老刀還是格外地留神。這兩家都有土牆院子,前屋的門都上了鎖。老刀輕手輕腳先斜著眼透過院門的縫隙——盡量不弄出一點響動——對院內所能看到的地方大致搜尋一遍。雖沒發現什麼可疑跡象,但對東邊的黃家,老刀心里還是不踏實。因為那堂屋雖也上了鎖,可東屋是虛掩著的。還有堂屋的東山牆與東屋的北山牆那個拐角處的「羊圈」——沒法看到里面。于是,老刀便撿起拳頭大小的土坷垃或碎磚頭,往院子里扔幾顆,然後躲在一邊,支起耳朵听听有什麼動靜。
老刀現在在柳莊所做的這些,本該是昨兒午後那蓄謀已久的「好戲」即將上演前必須做的「清場」——這是他事前周密設計好的。可昨天當老刀真正踏進柳莊深入其境時,那幾乎「鴉雀無聲」如入無人之境的氛圍,一下子膨脹了他的自信與狂傲,甚至激發起幾分膽大妄為的「自豪」了;再加上是「頭一回」,猴急得實在管控不住自己了。因此,並非因大意而疏忽,而是被一時的沖動給明明白白地省略了。
其實,老刀心里早有滿實實的譜兒——盡管明知自己這樣做是多余的,但今天他還是不那麼情願卻又不得不「消磨」一些難耐的時辰,以防萬一有什麼「多余」的,突然從地底下或是半空里冒出來……
當確信萬無一失時,老刀這才坦然地進了梅子家。老刀輕輕推開用樹條編成的「院門」,抬眼一看,堂屋竟上了鎖!「莫非她……溜了?」老刀帶著疑惑急走幾步,跨到窗下,踮起腳伸著頭——可離窗口還差一截。他在院子里找了一截木墩子,墊在了腳下,當他扒著窗口看到床上躺著的梅子時,禁不住咧開黑厚的大嘴笑了︰「嘿嘿……」
「啊——!」還沒有從昨日的惡夢里掙月兌出來的梅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絕沒有想到的「又是他!……」驚得尖叫起來,隨之胡亂地抓起被角蒙了頭臉,身子簌簌地抖得散了架似的。
唉,人世間的好多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有的是永遠地過去了;但是,有的雖然「過去」了,卻還會再來呢……
對于後一層,梅子壓根就沒有去想,她也想不到。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太單純太幼稚,在這類事情上,自然顯得太無知了。
「嘿嘿,小乖乖,還害羞啦?一回羞,兩回臊,三回呀就笑著鬧哩。快,快起來呀,還像昨兒個那樣,乖乖地听話……
「嘻,還沒睡夠那?快起來吧,把門打開,讓我進去摟著你睡,嘻嘻,一個人多寂寞啊……」
老刀趴在窗口,邊看邊拿話撩撥著。他耐著性兒喜滋滋地等著。可梅子顫抖得越發厲害,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小乖乖,你跟我好上了,是你的福氣,從今往後,你就有了靠山啦。嘻嘻,你乖乖地摟著我,就是摟著一根頂天立地的大柱子,你和你娘以後的日子呢,可就舒暢啦。你娘沒跟你說什麼吧?他畢竟年歲大了,過來之人,什麼事看不透?小乖乖,听話,快把鑰匙拿出來。我知道,你娘手里有一把鑰匙,你手里還有一把鑰匙,你別想蒙我,嘻嘻……」
梅子還是緊緊地裹著被子。
老刀有些耐不住了。他離開窗子溜到門口,對著兩扇門上上下下掃了幾眼。
這門是何種木質,由于長久的風吹日曬雨襲,早已變了成色,加之殘留的斑駁古漆,故而難以判斷。但老刀從門料的肥實與厚重一眼便看出,這兩扇門是十分堅固的;再看看那門軸與上下門窩——牢固地套連著。這便打消了他欲破門而入的念頭。老刀心里清楚,不要說用腳踹,就是掄起幾十斤重的鐵錘猛擊,怕也只能留下弧形或半圓形的淺淺印痕。
老刀忽然發現,這門是改裝過的。盡管是改裝過的窄而矮的門,但與低矮潮濕的泥牆相比映,仍然顯得很不協調。老刀悟出來了︰「哦,原本這兩扇大門,是早年這個富農家庭的富貴‘門臉兒’——那一排一排碩大暗黃的銅鉚釘子,確鑿無疑地印證了這一歷史事實。而現在……」老刀透過門縫往里瞧瞧,屋里屋外,上上下下,全是連窮賊都不稀罕的破破爛爛,沒有一絲「富農」的影子。獨有這兩扇門,乃昔日那個富農家庭殷實而富足的唯一殘存。
老刀忽然聯想到另外一個問題︰「這富農家庭的成員,每每看到這兩扇門,一定會勾起對早年的美好生活的懷念——懷念就會想著讓勞動人民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老刀把堵在心口的怨氣轉嫁到門上了,而不自覺地打起批判的月復搞。他忽又意識到這也許是日後某一天的事,而現在迫切需要解決的,倒是如何進得了這個門——如何打開門上的這把鎖。他伸手抓住死死鎖著這兩扇門的不算大卻也並不小的舊鐵鎖,用刀拉了拉,又繞著門鼻子旋扭了一番。看來,強行擰、撬都是白費力氣。他嘆了口氣,還是不情願地松了手。
老刀眉頭一皺︰「他女乃女乃的,看來要打開這把鎖,還非得我這把萬能的‘老鑰匙’不可!」
老刀折轉身子又溜回到窗下,把頭伸進窗洞里,變了聲調︰「你個小騷精听著,你不讓我進去,好,你等著,等不了三天,我就把你娘戴上高帽子,押上去批斗,要比斗王大炮還要狠!……」
梅子還是沒有起身。
「他娘的,昨兒乖乖的,今兒個……莫非讓她娘灌了**湯?」老刀火了︰「你個小騷x心還真硬,你娘戴高帽子挨批斗,你不心疼是吧?那好,我再把你娘關進大隊部的小黑屋里,塞住她的嘴,再剝光她的衣服……我讓你娘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然後,我再慢慢地收拾你這個小**!怎麼樣?你還是不動身是吧?那你等著,看我是嚇唬你,還是嚇唬我,我走啦!」
老刀並沒有走,他在窗根下蹲子……
梅子在哭,一直在哭。她在哭她娘,也在哭自己。
娘幾乎把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姑娘如花,便偏愛花一般的衣服、頭飾,即便在那艱難的苦日子里。娘自然理解女兒的心思。她多麼想把女兒打扮得像花一般美麗漂亮呵。「等娘有了錢,給你扯兩尺花綢帶子,勾成一朵花,扎在這大辮子上,那才漂亮哩!哎……」那「唉」的一聲嘆息里,流露出娘的無奈與歉疚。
為了彌補,娘在極其貧困艱難的生活縫隙中,幾乎是窮盡其智慧,為女兒創造盡可能多一點的美與樂的生活內容與空間。
一件較為得體的褲子,梅子總是疼護著穿。可因為時間太長,膝蓋處還是被漸漸地磨薄了,再不縫補,就要露出細女敕的皮肉了。快被磨破的地方雖然不太大,可周圍的布紗也已被磨得細弱了,必須用一塊大一點的布片把膝蓋處包起來。可就是這麼一塊布料,家里也沒有啊。娘陪著笑臉,向街上的裁縫師傅要了些剩下的不能用的布頭布角,拿回家。娘手里的剪刀在不規則的布角上靈活地左彎右旋,落下的是更小的布尖尖,更窄的布條條。手里捏著的和剪好放在一邊的,雖看不出什麼花樣,可經過娘細針密線地縫連,再細細地一線一針縫補到膝蓋處,一抖開,咦——原先磨薄了的地方,竟生出一朵花兒了!娘高興,女兒更高興,梅子跳著叫起來︰「娘,你的手真巧!」
那一年鬧饑荒,家里已經斷了幾天的糧,那鍋里煮著的飯,是野菜、麥麩、水和鹽的混合體。揭開鍋蓋,待霧氣散去,那頭頂上的房椽便「落」在鍋里了。比這再苦的日子,娘都挺得過去。可過兩天女兒就要從學校回來了,娘不得不厚著臉去向親戚借糧。親戚雖借了一點,可說出的話把日後的路給封死了︰「窮坑填不滿,這一點糧食也不要你還了……」說得娘勾了頭。梅子星期天回到家,娘想給女兒一個小小的驚喜,她拿出一個藍瓜般大小捆綁得嚴嚴實實的包裹,讓梅子猜里面包著什麼東西。梅子懷著對美好的東西的向往,仇想亂猜怎麼也沒有猜得出來。娘笑了,他解開捆得橫七豎八的草繩,最外面是破麻袋片,里面是早已板結變黑的舊棉襖胎子,大大小小有七八塊,最後一層是一條破毛巾,當娘解開時,梅子高興得叫起來︰「哇,是炒熟的黃豆粒兒啊!真沒想到,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梅兒一邊吃,一邊說︰「真香,饞死人了!」母親也捏了一顆放在嘴里,她忽然有些詫異︰「怎麼變軟了呢,听說只要不漏氣,就咯 兒脆,我包了那麼多東西,怎麼就變軟了呢?」娘很是內疚,為自己沒有把那一把黃豆粒兒包裹好。梅子問娘︰「這是從哪來的?」「親戚送的。」娘說著低了頭。其實是娘去借糧時,趁親戚家的人不注意,悄悄偷了一把,藏在貼身的衣兜里。為這事,娘懺悔了很長時間。她跟無話不說的莊鄰尤二嫂說過好幾回︰「唉,從未偷過人家一丁點東西,偏偷了親戚家……要是知道了,才拿我不當人哩——來借糧還順便偷……哎,想想,丟死人了。」
那一年的冬天,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地飄了整整一天一夜。冷風卷著寒氣逼進人的骨子里。娘整整一夜沒合眼,她用蘆花為女兒編織了一雙草棉鞋,當地人叫「毛窩兒」。她編了幾圈就停下來,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一番,要是某一處或某一根蘆花有些礙眼,她就毫不猶豫地拆了重編。好不容易快要封口了,再一端詳,覺得某一處還是不那麼滿意,便又一根一根地拆下,再一根一根地重新編上去。娘擔心閨女穿在腳上,怕別人指指點點笑話,不是笑話娘手笨,是笑話閨女的腳呢——這「毛窩兒」一旦穿在閨女的腳上,那可就是閨女的哩。一大早,娘就拎著「毛窩兒」,在齊漆深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原先深深淺淺的大溝小河,早被大雪給抹平了。娘一下子滑進了深溝里。她在雪窩里拼命地掙扎著往上爬,可爬到半坡又滑了下來。幸好她發現了一根被雪壓彎了的柳樹枝條,要不然……一去一回,四十幾里的路呢。當夜深人靜娘「模」到家的時候,兩條腿早凍得麻木沒有知覺了。
從此,娘就落下了「老寒腿」。梅子偶爾從娘抽動的嘴角,看得出娘的膝關節疼痛得很厲害。可娘從沒在女兒面前說起過因雪天送鞋才落的病根,更沒提過掉進雪窟的事。好多事,都是梅子後來從尤二嬸嘴里听來的。
梅子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娘都把「老閨女」放在頭里,而兩個姐姐只有眼饞的份——一直到兩個姐姐先後出嫁。想到這一層,梅子便越發地傷心了︰「娘啊……我從小到大,你待我……待我這麼好……我的娘啊……
「娘啊……我本以為……我……我已經……那老魔鬼一定會放過你了呀……我沒想到……這老魔鬼現在又來了啊……這畜性,心太狠手太辣了啦,他說得出就能干得出的呀……娘啊……」
梅子哭著想著又想到了雙喜︰「昨兒下午……現在……雙喜知道嗎?他一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拼了命的。雙喜現在在哪呢?」梅子忽然想到了雙喜的照片和那把小銀鎖︰「要是把那照片和那把小銀鎖拿出來……這老魔鬼不用問,一看就知道雙喜和我……他能放過我嗎?能放過我娘嗎?也許暫時能,可他能輕饒了他的兒子嗎?雙喜又會屈服嗎?那……父子倆說不定就鬧出個你死我活了呢。唉,現在自己和雙喜已被一條深深的暗河永遠地隔開了呀,一個河東,一個河西——盡管如此,雙喜畢竟是自己真心愛過的人啦,我要是……那不就是把雙喜往火坑里推了嗎?唉,自己已經……何必再讓他遭受磨難呢……?」
「娘啊,這老魔鬼纏著我不放了啊……我要是不依了他,他就要對你下毒手了啦……娘啊,我快瘋了啦……雙喜哥,我已算是死了的人啦,我什麼也顧不了啦……」梅子忽然大聲地哭了起來,但「雙喜哥」三個字還是沒有清晰地吐出來。
為了娘,幾乎被逼瘋了急傻了又無可奈何的梅子,決定「挺身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