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怎麼也沒有想到,雙喜會在這個時候突然來敲門。因為大喇叭里的那句話——「把他押下去!繼續關押,繼續批判」,梅子听得清清楚楚。
雙喜剛閃進屋,梅子一把抱住了他。雙喜氣喘吁吁地說︰「走,現在就走,快!我是從大隊部逃出來的,快!……」
「那我娘……?」
「帶著娘一起走,快!」
梅子拉著雙喜,來到娘的跟前,梅子和雙喜一起抓著娘的手,要拉她下床。娘一時不知道他們要干什麼,忙問︰「你們……你們兩個,這是要干什麼呀?」
情急之下,梅子剛要對娘說,忽然想起娘听不見話了,忙彎下腰,兩手抱著娘的一只腳,前後動了幾下。娘明白了︰「走?你們要帶我走?」
梅子趕緊又抓住娘的手,用力向下急迫地動了兩下——「對!快走!」
娘小聲地說︰「你們的心意娘明白,孩子,你們要是真的孝順娘,就听娘的話,你們走吧,娘不走。閨女,你放心,你走了,還有兩個姐呢,她們會回來照顧我的……」
梅子和雙喜沒有辦法跟娘多說些什麼,只好從兩邊架著娘向外走。走到房門口,娘說︰「你們放下我,我要拿點東西……」
梅子和雙喜只好放下娘,他們兩個站在房門外,簡單地商議著出了門往哪走的路徑。
梅子和雙喜攙扶著娘,一會兒下溝,一會兒上坡,見後面沒有人,才踏上了一條小路。他們走著走著,忽然從小路另一頭傳來說話的聲音。梅子和雙喜不約而同地止了步,屏住氣,再听听,好像是幾個人,正在後面的岔路口爭辯著,其中一個聲調很高,雙喜一听便知是二橫子。
「不要爭了,你們兩個向西,其余的跟著我向北,追!」是莫二狗。
雙喜和梅子慌亂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攙扶著母親的手也添加了力,娘被架著小跑了起來。
忽然,娘用力甩著胳膊,急切地說︰「我要解手,你們放開我……」梅子伸手捂住了娘的嘴。
雙喜沒有理會,只顧拉著娘跑。娘急了,壓低了聲調︰「我快夾不住啦,快松手啊……」
梅子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卻不得不放了手。娘兩手插進褲腰里,作出欲月兌下褲子的姿勢︰「你倆離我遠點,快……」
雙喜和梅子不得不向前走了兩步,側著耳朵搜听著後面的動靜。
娘忽然從腰里拔出一把剪刀來,對著自己的胸口,說︰「你倆要是過來,我就死在這里了!」說著,「撲通」跪下了︰「孩子,娘求你們了,快走,快走啊……」聲音很低,卻逼人的急切。
剛才,娘當明白他們要帶她走的時候,她就打定了主意︰「我又聾又瞎的,絕不能拖累了兩個孩子。這可是偷著走懸崖呀——一步得生,一步得死啊!」可她又擔心他倆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一猶豫,怕改變了主意,走不月兌了。于是,她悄悄地模了一把剪刀,插在了褲腰里……
接下來,娘再沒有說話,一個勁的一俯一仰地向他倆磕求著……
這時候,後面的聲音逼近了︰「唉,蹲下來看,前面有人,像是兩個……」
「不對呀,怎麼會是兩個人呢?」
「唉,後面又有人跑來了,像是老主任……」
「是我……兩個?可能就是兩個,你們快給我追!可能就是他們兩個小兔崽子……」
就在這一刻,梅子扭身一頭向母親沖去。雙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梅子的一只手腕。梅子極力掙月兌,雙喜又加了另一只手緊抓著不放。梅子的身子拼命地向娘傾斜著,另一只手臂伸長了又伸長,那乍開的五指恨不得一下子抓著娘……
「娘,我不能扔下你啊……我的娘啊!……」梅子悲愴的吶喊似乎讓黑夜給整個兒吞噬了……。
那向娘伸長了又伸長——傾盡心力的手……
那拼命地呼喊著娘卻沒能發出一絲聲音——張大著的嘴……
——唉,這鮮活的人間,深情與摯愛居然不能用語言表達了。
梅子的腳還是被雙喜拉動了,可她那身子和頭還是執拗地向娘傾斜著,那手還是不忍割舍地直直地抓向娘……
可是,娘看不見了啊……
娘估計他倆已經走遠了,才停止了磕求。她舒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板,高仰起頭,那緊攥著剪刀的手高高地舉在半空里,睜圓了滿是淚水的雙眼,追送著那遠去的一對可憐的戀人——她看到了閨女實在不忍離去而不時回過頭痛哭的聲影——她要是真的能看到他們倆,那該多好啊!
「閨女,娘忽然才想起來,你那長長的辮子,娘還沒為你梳好,你就披頭散發地走了啦……
「梅子——雙喜,我可憐的孩子,你們一路走好啊……」
——娘在喊你們啦。娘怕被人听見——娘用心在喊你們啦,你們听到了嗎?
漆黑的夜里,上演著一幕一幕無聲的啞劇——那聲音被黑夜驚嚇了……
梅子啊,如果你回過頭來,一定還能隱約看到疼你愛你護著你的娘,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听不見的娘,還在向著你們的背影一動不動地跪立著啊!
——娘在為你們虔誠地祈禱,娘在為你們深情地祝福!
——在漆黑的夜的背景上,娘近乎用生命成就了一尊情與愛的雕塑——充滿了太深的愛與未了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