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講完話坐下之後,周部長又下達了命令︰「把富農婆子現行反xx分子周士英押上來!」
梅娘被兩個民兵押著踉踉蹌蹌幾欲栽倒卻又被拎起來的時候,她頭上的高帽子忽然滑落了下來。那些熟悉梅娘的人看著梅娘的頭心里一驚︰「哎呀,才幾日不見,這頭發怎麼一下子白成這個樣子。還不到六十的人,簡直就像**十的老太太了……」
梅娘被押到大桌邊,又上來兩個民兵,推的推,拖的拖,使出的力氣分明是沒有輕重了。看得出,梅娘在強忍著,但面部的表情還是把難以忍受的痛苦流露出來了。
梅娘終于被押著站在了中間的那張桌子上……
經過一番或口頭或書面對兩個新的現行反xx分子的滔天罪行深揭狠批之後,周部長又對莫二狗下達了指示︰「昨天晚上,她不是跟她的閨女和仇雙喜一起跑的嗎,她是主謀是鐵定無疑的了,讓她坦白交代,向人民認罪。」
在兩個主子面前,莫二狗實實地為難了︰一個在私下里叮囑過「一定不能讓她開口說話,屎越撥拉越臭……」;一個卻命令……莫二狗瞥了老刀一眼,撓了撓後腦勺,說︰「周部長,她眼楮瞎了,你看她兩眼睜著——是睜眼瞎,什麼也看不見啦,耳朵也聾啦……」
「她的嘴不是能講話嗎。越是耳聾眼瞎,越是心狠手辣;而越是心狠手辣,就越要迫使她向人民低頭認罪。她要是能主動坦白交待,那比我們揭發批判更有說服力。對這種凶險的敵人,我們絕不能有一絲同情甚至憐憫。我听說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地喊,還是能听到的,莫主任,你試試……」
「是……是……那……那我試試……」無奈,莫二狗只得套著梅娘的耳朵,留有余地的「大聲」喊了起來︰「你——你——向人民——老實交待——你和你——閨女——罪行——」
梅娘扭過頭看著莫二狗,似乎沒有听清。
周部長又發話了︰「莫主任,你聲音再大點,用點力……」顯然,周部長對莫二狗的表現有些不滿意。
莫二狗又扭過頭瞟了老刀一眼,心里在說︰「老主任,我二狗子實在被逼到南牆上啦,你可別怨我啊……」這一次,莫二狗使出吃女乃的力氣,又重復著喊了一遍。
梅娘這一次听清了︰「你們是要我坦白交待罪行吧?好,我交待……」梅娘邊說邊往前挪動著步子,莫二狗迅速抓住了她——再往前挪動半步,就要栽下去了。
這一刻,台上的老刀如坐針氈,但他還是竭力鎮靜著自己。
梅娘止了步,說︰「我交待罪行的時候,我求求你們不要抓著我的衣服,反正我也跑不了。你們抓著我的時候,我太緊張,就說不出話了……」
周部長听了,便命令莫二狗放開了手。
「我有罪,我認罪。靠近我的孩子們和孩子的娘,求你們離我遠點兒,我耳聾眼瞎的,莫要嚇著你們。還是離我遠點兒啊,我求求你們了……
「我有罪,我認罪。我閨女做的事,她的一切一切,都是我背後唆使的。她太小,還不滿十八歲呀,她什麼都不懂啊,都是我……都是我的罪過。你們要罵就罵我,要打就打我,要殺要剮我都認了,我心甘情願,我沒有半句怨言……
「鄉鄰們,我有罪,我真的有罪。這孩子自打跟了我,沒吃過一頓好飯,沒穿上一身好衣服,沒過過一天舒心樂意的日子,到頭來,還遭……遭了罪啦,我心痛啊,我難過啊,我不安啦……」
梅娘說著說著,已聲淚俱下。莫二狗听著听著,扭頭向老刀瞅瞅。老刀一直提心吊膽專注地听著。當他听到「到頭來,還遭……遭了罪啦」時,胸口忽然跳得厲害。他怕這個老女人被逼昏了頭,而不顧一切地把他的丑行給抖出來。盡管開會前,「水蘿卜」依照他的吩咐,以幫梅娘換洗衣服為借口,對她來開會時穿的衣服,鞋襪甚至內褲——沒有放過一片補丁——極認真極仔細地搜查過了,沒有發現一丁點「紙片」之類的可疑東西,但老刀那一直懸著的心,還是一刻也沒敢放下來。老刀再往下听听,便稍稍松了口氣。因為老女人只是籠統地說說,並沒有點出什麼要害來。于是,也就沒有對莫二狗作什麼暗示。
「鄉親門,當年,我們這里鬧饑荒,餓死了好幾口人。我們一家逃荒到江南。幾年後回來的時候,我身邊就多了一個小閨女。當時,我瞞著莊鄰,說是我在外頭生下的。其實,也是一個逃荒的人丟下了……我疼惜她是一條小生命啊,我撿來的呀。梅子……她……她不是我親生的啊!要是我的親骨肉,我也就不會怨自個兒啦。孩子,你叫了我十幾年的娘,可我……我對不起你呀……」
「啊——?」台上台下一片愕然,連老刀也愣了。
「鄉親門,我有罪,我真的有罪啊,一切罪過我都認了。萬望你們不要錯怪我的孩子。如果有一天她還能回來,我求求大家能善待她,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願望了。求求鄉鄰了,求求大伙兒了!梅子,我的好閨女啊,娘給你謝罪了啦;鄉鄰們,我給你們磕頭了啦——」
話音未落,梅娘一頭栽了下去……
「 」聲音不大,卻實實地驚了魂——血,四處噴濺出好遠……
靠近的女人和孩子們,「啊!」地驚叫起來……
膽大的男人再一看,那亂石塊的尖角已深深地嵌進了腦門里……
片刻,梅娘額前的頭發便浸泡在了自身的血泊里,血的鮮紅與發的蒼白,映染出不忍目睹的慘烈。
多少年後,這淒慘的一幕還清晰地浮現在人們的眼前——那是生命的乞求!
會場上下,驚愕了片刻,口號聲還是響了起來︰
「打倒現行反xx分子周士英!」
「周士英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
台下的女人和純真的孩子,不得不邊哭邊呼著口號——口號聲劇烈地顫抖著……
老刀心不在焉地舉著手呼著口號,另一只手伸進口袋里,模了模水蘿卜交給他的梅娘家的那把鑰匙,腦子里迅速閃過一個念頭︰「得讓莫二狗馬上去買一把新鎖——大鎖,把那不大的舊鎖給換下來,再貼上封條——禁止任何人進她家的屋……」
口號呼畢,針對梅娘的後事,老刀立即宣布三條禁令︰
第一,不準任何親友鄉鄰前往富農家里吊孝。
第二,不準這個死有余辜的老女人再進她家的堂屋。
第三,不準破費她家的財產為她置辦棺木壽衣。她家的所有財產全部沒收直接歸大隊。
其理由簡單而冠冕堂皇——自然用「階級斗爭」這把無形的大鎖給鎖定了。而且,「對她家所有親友的政治背景要專案調查;對她家的房屋要徹底搜查;對與她有牽連的鄉鄰要認真細查……」
莫二狗根據老刀的禁令,對梅娘的後事作了最簡捷利索的處理︰梅娘的尸體用一張破爛了的蘆席——只能顧著頭而顧不了腳——半掩了,下面用一扇門板托上——再沒有機會躺在那曾令她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卻又十分留戀的家的地面上了——哪怕只是片刻地停留甚或從家門口一走而過——被直接抬到西河灘的「老人塋」,只能三心二意地草草掩埋了。
梅娘在人世間別人幫她走過的最後一段路程,她用自身鮮淋淋的血,點點滴滴灑下了清晰得令人心碎的淒婉印記……
女人們,克制不住地嗚咽出一片悲慘。
天地間,心胸中,籠罩著濃重的哀怨,霧一般揮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