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淵自听說魏彬與陳士楓悄然到訪,心里也不由起了盤算。直至吳興來請,他便立時起身往花廳來。
謝瑯見得妹妹要留下來,心里不由得替她捏了把汗。這魏彬可不是趙貞,更不是謝啟功,他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謝琬從來沒出過河間,面對他時居然一點膽怯之也沒有,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到听她說要把程淵請過來,方才又踏實些。
程淵好歹閱歷豐富,而且擅于與官宦打交道,有他在,應該不至于出什麼亂子。
他這里胡思亂想之間,謝琬已經請了程淵在他身旁坐下了。他連忙遞了個眼色給程淵,示意他見機行事,程淵卻是悠然一笑,似乎丁點兒都不擔心。
他簡直無語了,但事已至此,他也沒法阻止什麼。
魏彬品了口茶,說道︰「世間風雅之人,離不開一個茶字。丹青名家顧游之,也甚好銀針毛尖,據說他作畫之時,若是茶水溫度不宜,茶湯濃度不宜,他便畫不出一副稱心如意的畫作。所以要跟他求畫,只消有一碗合他脾胃的銀針茶即可。
「然而這碗茶說簡單也簡單,說難卻也極難,一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的習性到深知他茶水濃淡的地步,並非一朝一夕能成。所以,顧游之的畫,世人求到的也不過三五幅。」
說到這里,他又淺淺地抿起茶來。
這番話沒頭沒腦,實在讓人不好如何接話。
謝瑯不敢語,程淵不便語,陳士楓是不能語,只有謝琬,听完之後沉吟半刻,遂說道︰「大人此言極是。人之脾性,有些人了解起來要一輩子,而有些人卻只消一面。一語,甚至一音。子期偶听伯牙一曲,便有高山流水之嘆,可見世間之事。不能一概而論。」
魏彬道︰「雖不能一概而論,卻也窺之*。」
他看著謝琬,「我听說三姑娘進府來這兩三年里,受到了來自令祖百般照拂,甚至把這最大的頤風堂撥給你們兄妹二人居住,其憐惜之心顯見之。依程淵那日的說法,姑娘相助我父子乃是意欲回報犬子,那麼姑娘以為,在孝與仁之間,乃是仁字佔先是麼?」
忠孝仁義。孝字佔第二,魏彬拋出這麼個看似輕飄飄的問題,實則讓人怎麼回答都不是。
若說是,那謝琬就是個不孝之人。若說不是,那她這般相助魏暹就很居心叵測了。
謝瑯背上有了微微的汗意。程淵也往謝琬看來。
謝琬默了片刻,站起身來,「天地人倫,自然以孝道為先。民女回報魏公子,全了仁義,卻也未違孝道。」
魏彬道︰「願聞其詳。」
謝琬踱了幾步,停下道︰「孝也有純孝與愚孝之分。家族里有人心術不正。我若撥亂反正,匡扶正義,維護我謝家家聲,便是純孝。我若一味盲從,助紂為虐,設害他人。損及我謝氏聲譽,便是愚孝。
「倘若此番我不站出來公布魏公子身中圈套的真相,那麼往後府里其它人便會爭相效仿,如此下去,豈非害了整個謝府?為了家族的長治久安。我只能權衡為之。人在做天在看,就算我胳膊往外拐了,但究其根源,我卻未違天道人倫,無愧于心。」
她娓娓說完,便沉靜地看向牆上掛著的孔子論道圖。
謝瑯胸脯起伏著,若不是礙于身份,他幾乎都要為她的辯白叫起好來!先前胸中存有的那點擔心隨即不見了,這樣一份冷靜與機智,連他這做哥哥的都未必擁有,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當下微微笑著,身姿也不覺挺得筆直。
程淵與陳士楓也都目露了一絲贊賞,一個捋須一個啖茶,氣氛悄然緩和下來。
魏彬表情未變,但是細看之下,卻也能發現他的唇角微勾了一點。
他點點頭,接著道︰「依你所說,倒還是維護著家族聲譽的。我已知道你們二房受過繼室許多排擠,那麼,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怨恨他們麼?也從來不曾想過奪回應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如果你承認出面幫助暹兒是為報這份私仇,我也能夠理解。」
這問題可太尖銳了。也就魏彬才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謝瑯一顆心又提起來,放在扶手的一雙手也握成了拳。
謝琬卻是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說道︰「多謝大人體諒。然而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謝琬雖為女流,但自幼受聖賢之書引導,心中也自有底線。」
她承認,她幫助魏暹也是為阻止謝榮借機攀爬向上,但是,假若魏暹真的喜歡謝葳,願意與她結親,她也是絕不會硬去拆散他們的,頂多日後再準備充足些就是。
不傷害真正對她好的人,以及對她沒有不良目的人,這就是她的底線。
「好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魏彬起身點頭。
謝琬並未曾正面回答他究竟是與不是,足見這之中有著難以言說的內幕,但是是與不是于他又有什麼要緊?她能夠不斬釘截鐵地否認,就說明她的真誠。
總之如同程淵所說的那般,她的確阻止得了謝榮一次,也阻止不了他許多次,僅憑一個突然事件就想影響謝榮的整個仕途,那是異想天開。而她分明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所以她對這件事的態度,的確不是為報私怨,至少不全是。
魏暹口中的小三兒,果然真有幾分底子。
他原先以為就算魏暹對她敬仰不已,她也頂多是個故作成熟的女孩子而已,如今看來,她不是裝的,她是真心有幾分本事,她的自信,她的安然,都使她看起來像個洞察一切的智者,可是因為她的柔婉和沉靜,又使這些特質落在年少的她身上,沒有一絲違和。
他對面前的少女,不覺就轉變了幾分態度。往前踱了幾步,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我听說你曾讓暹兒畫過一副松崗圖,世間女子好松石之剛硬的極少,因為真正擁有這般大氣的不多,如今見了你,倒覺得也只有堅硬的松崗與你更合襯。」
謝琬听出其中的肯定之意,從善如流地垂首︰「謝大人謬贊。」
魏彬微微點頭,捋須打量著她。
片刻,他退回原處坐下,舉起茶來輕啜了一口,然後又抬起頭來,說道︰「如今我既要拒絕令叔的提議,令叔為了愛女,自不會輕易放手。而我也擔不起縱子禍亂閨闈的名聲,依你之見,我該如何是好?」
此話雖是詢問,但是他臉上卻不見絲毫憂慮。他自己身居高位,長年與文官們玩弄權的把戲,身邊又有著陳士楓這樣的謀士,哪里會連這點小事都要來問她?可見還是試探。
謝琬站在距他五步開外的位置,微笑道︰「大人解不開的難題,民女更是無可奈何。不過,民女幼時曾經遇到過一個乞丐,他被狗咬傷了,路過民女家門口的時候見民女正拿著些銅錢在玩耍,便想騙我的錢去治傷。民女雖然不在乎幾個銅板,也願意送他去就醫,但是卻不甘心上當受騙,于是不肯。
「那乞丐便在我面前假摔在地,只說是我撞傷了他。他在大街上叫嚷引來了許多人,直說是民女打傷的他,要我送他去醫館,並且還要去衙門告我故意傷他。民女百嘴莫辯,無可奈何,最得只得給了些錢予他。民女的錢雖然還是施予了出去,但是給多給少便由我了。」
魏彬端著茶,微笑道︰「那麼,姑娘豈非還是吃了虧?」
謝琬淺笑道︰「人到了漩渦里,哪還能不濕身?只是濕身終比被淹死要好。」
到了這會兒,已經不能做完全沒有損失的打算了。
一來魏彬多耽一日就要多面臨一分差事的壓力,二來謝葳下了這麼足的本,謝榮不討回點什麼,他不可能罷休。而這對于魏彬來說,終究不是個有利的事。他自己方才不也說,要保持好與謝榮的關系不破裂麼?可見還是想給自己將來留條後路的。
所以,這件事魏彬必須得安撫好謝榮,才可能善終。
魏彬沒有再接謝琬的話,慢條斯理把碗里的茶喝完,只是將茶碗放下,施施然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房了。」
說罷,慢悠悠走出了門去。
謝瑯連忙與謝琬程淵相送到院門口,等他們拐上了去瀟湘院的路,三個人才在門下相視互望著。
程淵道︰「魏大人夜訪頤風院的消息,這會兒應該已經落入大家的耳里了。」
方才他雖然一言未發,但是卻知道謝琬請他過來是為掩人耳目,畢竟魏彬此時的動向具有十分的敏感度,他攜陳士楓夜訪頤風院,難免不會讓人把二房兄妹跟眼下這件事聯系起來。而謝琬自從舉證完謝棋之後明面上就再沒插手過此事,以謝榮那樣堪比比干的心竅,若是懷疑到謝琬頭上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她只能把程淵請過來,以談論詩文的名義陪客。以這樣的名義,又有這麼多人在,會聯想到謝琬身上去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起碼也能暫時蒙蔽謝榮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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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廣大同學的要求,暫定這個月凡是扔玉(打賞和氏壁)以上的則加一更……今天是四月微雨同學扔的玉……
另外,這兩章可能有些同學覺得節奏有點慢,可是最近本來打的就是暗戰,節奏過的太快就少了應有的鋪墊,很多話轉折寫出來就顯得突兀,所以要快節奏還得先過了這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