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谷昱滿月的第二天,大興便傳來了消息,柳常勝在除夕宮宴上忤逆皇上,從而牽出了之前他陷害貞定公主謀反的事件,但主要參與人員全都亡故,有效證據不多,皇上只暫且將柳常勝收押天牢,而柳常勝手中的兵權很快就將剝離。
柳菁菁剛剛坐完月子,已然坐不住了,急急地就要奔向帝都。柳常勝的事件同時也涉及了先城主,夾谷琰此次也不得不過去參與調查。這些都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事情,究竟其中是什麼樣的暗潮洶涌,不是一般人等所能看穿的了。
縴綿揣測,這西齊養兵與大興急招夾谷琰過去有極大關系,加上還沒有出招的袁尚翊,天下的情勢該有大變了。
雖然縴綿身為守琴人作為最後一道防線,是不能在城主不在的時候出離城池的,內心里她卻在暗暗期盼著夾谷琰前來能夠問她一句,哪怕只是那麼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
只為這麼一句,似乎一切都變得值得了。
偏偏他一直沒有來,春歡園傳來了柳菁菁收拾東西準備與城主同行的消息。
忍冬將這個消息傳達給縴綿的時候,偷偷覷著縴綿的神色,扁著嘴勸說道,「城主興許只是擔心夫人您身子重,不忍心您這麼上路罷了。」
縴綿笑了笑不置否。
啟程的日期漸漸臨近,縴綿的心也越繃緊,卻故作淡然地讓雪青去帳房查賬,讓忍冬去煎藥,含翠含丹兩人則在外院忙著打掃。
夾谷琰猶豫地踏進紫雲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畫面︰縴綿沒有梳起髻,只是編了一條大辮子,穿著柳綠的家常緞襖,下面是墨綠的撒花長裙,靠在貴妃塌上認真地縫著小兒衣服。
夾谷琰緊繃的心情舒展開來。緊蹙的眉心也隨著心情舒展開,慢慢走到縴綿旁邊。
縴綿手一錯,針尖插進了指尖,她啊呀一聲。順勢將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抬頭看到夾谷琰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己,她許久不見他如此生動的神色,收回手指,低眉訕訕一笑,解釋道,「偶然,偶然。」
夾谷琰坐在縴綿身邊,拿過縴綿做的那件半成的小衣服,柔軟的面料讓他的心也柔軟下來。他望著上面細密的針腳,挑眉一笑,「我竟然不知你還會做這個。」
縴綿笑了笑,隱隱有自傲之意,揚了揚下巴。「我會做的事情還多得很呢,只是你不知罷了。」
夾谷琰也許久不見她如此毫無芥蒂的模樣,心中微微一顫,鼻音極重地出嗯的一聲。
良久的沉默,縴綿自顧自地繼續手邊的工作。而夾谷琰卻摩挲著手上的玉諜,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縴綿正要拿起茶碗,月復中胎兒開始了今日的運動。證明胎兒在月復中健康得很,她笑了笑,伸手模了模肚皮,回應他,「真乖。」
夾谷琰幾乎是不自覺地伸手撫上縴綿的手,胎兒的動作透過縴綿的手傳達到他的指尖。他呆了呆,隨即莞爾,「這孩子調皮,像你。」
語氣含著脈脈溫情,卻說得那般順當自然。仿佛真是一對期盼孩兒出生的恩愛夫妻。
說完,縴綿挑眉望向他,而他低眉看著她,四目相對視線交織,兩人不由得齊齊愣了愣,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夾谷琰尷尬地瞬間收回手,斂起神色,偷偷覷了縴綿一眼。而縴綿也低眉順眼地坐正,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咳了咳。
夾谷琰抿了抿唇,終于開口提及今日的正題,「帝都……」
縴綿知道他的來意,也知道他不知如何向自己開口,「妾身知道,城主擔憂妾身身子重,所以自然是要留在城中的。」
夾谷琰想過千百種她的回應,只是想過她會如此坦然淡定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哦。帝都情勢確然不好,不若在城中安然……」
縴綿偏頭笑了笑,心里卻不以為然,這世上最安然之處便是你的身後,而你的身後只能容納一人,偏偏那人並不是我,她不想再听他自以為是的敷衍,直接打斷他,「妾身都明白,城主,自然是為妾身考慮,為大局考慮的。」
夾谷琰被她的這份善解人意動容,不由得解釋道,「若孤留在此處,逍遙城必受大興和西齊的夾擊,逍遙城就當真沒有活路了。孤此去也是為了逍遙城穩住大興。孤會盡快趕回來的。而且孤將舞文弄墨都留給你,也穩妥些。」
縴綿倒是不怎麼在乎自己,反而有些擔憂夾谷琰的情狀,開口道,「城主也說了,帝都也不是平靜無波,其實暗潮洶涌,你帶著柳菁菁和昱兒,還是至少帶上他們中的一個比較好。」
夾谷琰沉吟半刻,思量著縴綿的建議,許久後,點頭,「這樣的話,我就帶著弄墨好了。」
縴綿笑了笑,點點頭,同意他的選擇道,「舞文雖然不怎麼會看眼色,但辦事牢靠。弄墨不擅于表達自己,卻也是心思縝密,昱兒身邊還是派個縝密的人比較好,城主做得對。」
夾谷琰不想她這般了解,看了看縴綿,有些不忍將她留在此處,急忙將思緒轉回,低眉轉了目光,遲疑地提及,「王不留行確實是個好男人,跟著他,總比別人好些。」
縴綿呆了呆,抬頭看了看他半垂的頭,沒想到到了這種時候他想的還是這個,怨憤幾乎噴薄而出,陰陽怪氣地問道,「怎麼,怕我和王不留行私奔了,甩下這座城?」
夾谷琰低眉,躲開她的目光,抿了抿唇道,「若有那樣的機會,我不會怪你。這座城早晚會守不住,這是天下人都明白的事實。」
縴綿被他語氣中的無奈觸動,撫著肚子,輕聲嘆道,「事實歸事實,終究是不能毀在我手里。我不願意當這個千古罪人。」
夾谷琰伸手模了模縴綿的肚子,面露憂色,懇切道,「若當真情況緊急,保命也是最重要的,死了之後的評說誰還管,你要記著,你還有你的孩子。」
縴綿听到「你的孩子」這句,赧然一笑,是你的孩子,並不是我們的孩子,夾谷琰的語氣雖然是溫柔卻也堅持了他的意見,他並沒有將月復中的小生命視作自己的孩子。她垂下眼簾,不加辯解,語氣篤定道,「嗯,我還有我的孩子。」
夾谷琰攥了攥縴綿的手,擔心自己會心軟,忍不住留下守著她,便別過頭,不再看她,松開了她的手,「那麼,我走了。」
縴綿被他手的溫熱暖了暖,不想霎時而涼,不由得呆了呆,起身下了貴妃塌,穿好鞋子,柔聲說道,「我送你。」
夾谷琰沒有應聲,卻為了配合她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負手踱步而出,縴綿捧著肚子跟著他慢慢而行。
雪還未化,路還有些滑,縴綿就算慢慢踱步,也不免有些滑倒的傾向。
就在縴綿要摔倒的一瞬,夾谷琰疾步上前一把撈起她,蹙眉責怪,道,「都要當娘的人怎麼還咋咋呼呼的?」
縴綿靠在他懷中,能夠听到他加快的篤篤的心跳,心中一暖,孩子氣地吐吐舌頭,撓撓頭,歪著頭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夾谷琰蹙眉將她放在地上,竟然有些貪戀她在懷中的溫熱,他伸手一攬,將她按在懷中,頭抵在她的頭上,嘆了一聲,既是對她說也是對自己說道,「不要送了,我怕你出事我負擔不起,我欠阿珩太多了。」
一句話讓氣氛有些僵,剛剛有溫情一瞬,之後便是冷言相向,縴綿搞不清楚夾谷琰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態度,只得訕訕一笑,掙月兌開了他的懷抱,回退兩步,冷冷地回答,「那麼,我就不送了。」
其實,縴綿明白這說不定就是訣別,城主夾谷琰帶上城主夫人柳菁菁和世子昱兒去了大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守住了逍遙城的根本,所以一旦情勢危急,自己和逍遙城都是被犧牲的那一部分,為的就是舍小得大。
夾谷琰的背影在雪中漸漸遠去,縴綿不由得踩在他的腳步上,一步步不斷向前,仿佛如此便能夠貼近他。從前,她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她以為只要追隨著他的腳步,她總有一天能夠到達他所在的地方。
惜,她以為的只是她以為的。
她悵然地頓住了腳步,伸出手,卻終究無法觸模。
從前,她害怕他的欺騙和敷衍,到了眼前,當他的欺騙和敷衍都無,她竟然開始懷念起了他曾經的欺騙敷衍。她覺得自己得了病,一種無藥救的病,她原以為的底線在漸漸拉低,終究還是會為他再度破例。
悲,這樣也留不住他在身邊。
風過,听風閣的每一層掛著的銅鈴啞著嗓子唱起歌,听起來和那一年一樣悲傷。她仰起頭,覺得眼前的這種情景格外似曾相識。
那一年,我走你留,如今你走我留。
那一年,你為我割肉流血解蠱毒,如今我為你受傷疼痛養踟躕。偏偏連傷口的位置都那麼相似,偏偏連臨別的時候都這麼雷同。誰說這世上沒有因果,只是我們都沒有察覺罷了。宿命輪回,天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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