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非常難熬的夜晚。
洪水圍城、逃難。完全沒有給人丁點思考的余地,幾乎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兒。
三人跌跌撞撞還未逃出多遠,就親眼看著不過半盞茶的光景,洪水就已是晃晃悠悠的從小腿肚漲到膝蓋以上了,寸步難行。
還被擠在胡同里,就已滿耳都是大人孩子絕望的哭喊聲,到處都是衣衫凌亂被沖散的人群,到處都在大呼小叫的喊著「救命」。
可這種時候,誰又能救誰,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罷了。
可怎麼救,蕭颯說的對,怕是還沒逃出去就被這些毫無章法只知道蜂擁逃竄的人群給擠的無路可逃了,何況羅梔子還懷著身孕!
金魚兒死死的拉住了羅稻葵。
羅稻葵看著眼前烏泱泱的橫沖直撞的人群,也想到了這一則。
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咬咬牙,「我們回去!」
並沒有帶著金魚兒同羅梔子擠進人群中,而是叫上了全堂叔一家子後徑直去了趙家,連帶著把在胡同口遇到的趙家一家子都送上了房頂暫避洪水。
趙家的房子去年剛剛翻新過,原本打壘的土牆都換成了清一色的磚牆,而且這一帶又是整個南鄉縣城地勢最高的所在。若是洪水能淹沒到一丈高的房頂上,那往哪逃都是白瞎。
安頓好眾人,羅稻葵掏出火折子,借著微弱的橘色火光,趁著水勢還算平穩,又同全堂叔、趙春望纏著繩子下去把飄在屋里的幾只木盆、箱子都搬上了房頂。
如若洪水繼續上漲,連房頂都難保的話,說不得還能靠這些東西撐一段時間。
所有人都默默無言,就連最小的趙春薇和羅稻蔭也窩在母親的懷里一言不敢發,更不敢哭。房頂上雖坐著十來人,可除了趙老爹的咳嗽聲,只能听到些微的呼吸聲。不過也只是時有時無罷了。更多時候,金魚兒滿耳都是四面八方傳來的哭聲呼聲。
借著微弱的火光,大家伙眼睜睜的看著原本就未來得及上鎖,也是根本就鎖不上了的房門被洪水擊打的「啪啪」作響。大大小小的家什在水里頭打著旋兒的四處亂撞。原本用來下水的地溝不但不下水了,反而咕嘟咕嘟的往外冒著大水泡泡。突然之間地下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動不敢動,就怕房頂會坍塌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一顆心七上八下打秋千的時候,天上的那彎彎月已是不知何時蕩到了最東頭。只知道洪水晃晃蕩蕩的自打漲到與窗沿齊平後,就一直徘徊著不再往上漲了。
隨著天邊亮起魚肚白,地溝雖仍舊咕嚕咕嚕的泛著大水泡,可整個水勢卻是在慢慢消退的。
從天黑到天亮。明明只過去了三個時辰,卻好像經歷了三天三夜一樣長久……
等到日上三竿,洪水慢慢退去留下滿目瘡痍的時候,金魚兒只覺著自己不僅眼前一片模糊,連意識都模糊了起來。
只有兩只手上因為同羅稻葵、羅梔子交握太緊而留下的青紫落陷的齊刷刷的五條手指印。叫她印象深刻。
就這麼坐在房頂上,直到夕陽西下,他們才敢下去。
又是一天後,鳥獸四散的老百姓們才敢陸陸續續的返回滿目瘡痍的家中。
三天後,城里城外開始有聲音洪亮的做公的「鏘鏘鏘」地敲著鑼奔走相告,好言相勸鄉民們各自歸家,「都回去吧!回去吧!洪水都已經退了。再過兩天就會有官爺挨家挨戶的上門核實受災情況,進行撫恤了。趕緊回家收拾收拾過日子吧!家里頭沒人的,咱們可就不管啦!快回去吧!回去吧!」
一遍又一遍的,喊的喉嚨都啞了。听到有人有疑問,還會停下來釋疑解惑、勸慰兩句,難得的好聲氣好脾氣。
可即便如此。真正願意自發返鄉的,還是屈指可數。
沒人不心心念念的惦記著自己的房子地,可到底更心存顧忌。
連城里都這副光景,到處都有坍塌的房子,每個里甲都有失蹤的人口。洪水過後地上更是什麼都有,誰知道家里頭又是何副光景。
何況待在城里頭還能有碗粥果月復糊口,可回了鄉他們又得靠什麼維生。再加上,好些人因為長時間的浸泡在污泥濁水中,腿上腳上不僅有擦傷撞傷已是化膿紅腫的傷口,還都得了爛腳丫。不但下肢破潰、糜爛,甚至還畏寒發熱,又怎麼回家。就算回了家,又哪來的藥去醫治。
因此你不敢動,他不敢動,到最後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又過了兩天,眼看著只剩下最後幾張烙餅了。全堂叔覺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兒,就同羅稻葵商量,叫羅稻葵替他照顧好家里人,他自己則是要冒險回家一趟。
一早去的,第二天日落前才回來,已是泥人一個了。
大家伙都快急瘋了,可全堂叔人雖累的同狗一樣,一進院子就躺在了地上直喘氣,可心情竟還不錯。
原來通往羅家溝的石橋已是坍塌了,全堂叔是繞了三十多里地才連滾帶爬的進的羅家溝。雖然村子里頭滿眼狼藉,村路毀了,到處都是瓦木、雜物、牲畜的尸體,大半人家都屋倒牆塌、地基下沉,到處臭氣燻天。可他家只塌了豬圈和灶間,羅稻葵家更是只被泥沙覆沒了豬圈。
金魚兒當場就紅了眼眶。
雖然嘴上不曾說過,可洪水退去後趙家院里屋里的場景,她同羅稻葵還俱是歷歷在目。
牆上留著半人高的洪水印子,她試著擦了一擦,卻是怎麼使勁兒都再是擦不掉了。院子里屋子里滿地泥濘,他們四人鏟了一整天,才叫孩子們有了落腳的地方。到處都是殘破的門窗和家什,家里頭那麼多桌椅板凳,竟是很難再找得出四角周全四條腿俱全的了。再進屋一看,原來那聲驚的他們幾個時辰不敢動的「轟隆」聲竟是土炕坍塌的聲音……
再想起地勢本來就低窪,否則如何能叫「溝」的羅家溝,早已是不抱希望了,卻沒想到平安逃過這場洪水後,還會有這樣的驚喜,果然是天無絕人之路麼!
一時間,不但是金魚兒,就是羅稻葵都按捺不住想回家好好看看了。可一想到趙家,兩人立即平靜了下來。
听說了的顧金蘭也為二人感到高興,爬起來拉著金魚兒的手催促他們趕緊回去,「我這已是不礙了,慢慢收拾慢慢養著也就得了,你們趕緊家去吧!」
趙女乃女乃也道︰「好孩子,出來這麼多天了,肯定別提多念叨家里了。快回去吧,等收拾好了,再來告訴我好叫我歡喜歡喜。」又老淚縱橫的連聲道謝,「這些天可苦了你們了,要不是你們在,我們這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還不知道要怎麼收場的。」
趙女乃女乃真是唏噓不已,旁的不說,若不是羅稻葵,說不得她們就攜老扶幼的跟著鄰居家一起逃難去了。說不得也會同鄰居家一樣,走失的走失,受傷的受傷,哪里會有這樣平安順遂。
只金魚兒同羅稻葵我去人沒有听二人的話,商量了一番後,還是決定留下來,起碼得等顧金蘭身子好利索了能理事兒了,再回去。
否則他們老弱婦孺的,就是回去了,也不定心的。
洪水雖退去了,顧金蘭卻病倒了。
雖然她素來殺伐決斷、雷厲風行,雖然在趙老爹好幾次就差一口氣就會兩腿一蹬閉過氣去的情況下都硬抗了過來,雖然在洪水圍城的時候果斷的帶著一家人隨著找來的羅稻葵上了房,可經受了這十來天的高壓,不管是體力上還是精神上都嚴重透支的她,卻再是撐不住了。
還在房頂上的時候就痙攣著往後一仰,竟是昏厥了過去。
雖然被金魚兒扶住了,頂了兩下人中後僵直的身子立馬松軟了下來,呼吸也慢慢恢復了過來,可卻是送掉了半條命,虛弱至極,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多天都不見好轉。
而且她這一倒,不僅趙女乃女乃這個老人家嚇掉了半條命,就是整個趙家都失了主心骨,一個個的都失魂落魄了起來。
若不是有羅稻葵同全堂叔硬撐著主持大局,會怎麼樣,還真是不好說。
雖然經過了五六天的休整,趙家已是略恢復了些元氣,趙雲松也托了人從城外帶來了平安的消息,可金魚兒同羅稻葵仍舊不放心就是了。
前腳送走了全堂叔一家子,後腳就听說官府決定在各鎮上設立粥廠的消息。
一听這話,原本因為心存顧忌不肯回鄉的一眾鄉民們連夜返回了家鄉,羅稻葵也把羅梔子平平安安的交給了陳家人。
城里城外的鄉民們漸漸離去,整個南鄉縣城也恢復了大半往日的氣息了。東西大街上開始有店鋪商家開門營業,最重要的是,各個胡同里的水井都掏干淨了。
羅稻葵同金魚兒這才開始挑了水回來沖喜屋子清洗家具,請了人回來修房子砌土炕,忙活了好幾天,直到顧金蘭能起身了,才打點行李準備回家,卻是正好同匆匆趕來的顧金琥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