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巢湖,金紅的漣漪隨著蜻蜓點水一圈圈擴散著。『言*情*首*斜矮的蘆葦還是翠青色,卻好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
那幾個來除「妖」的修仙子弟終于罵罵咧咧地走了,留下的是巢湖邊上兩具人首魚身的鮫人尸體,血肉模糊。
墨藍色的身影終于從環湖的叢叢蘆葦中走出來。他的下裳半數被浸沒在水中,冰涼,人又渾然不覺一般。一頭潑墨無所拘束的長將將垂至他的腰間,略顯蒼白的臉上,眸如點漆,低暗不清。
他低下頭,安撫著懷中還在痴痴笑著的女嬰,這女嬰的,是一條稚女敕的魚尾。看著看著,他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翹。
「溯雅……欠你的一世安寧,一生和,這一世,我必定還你。」
這女嬰似乎更加開懷,張著小手在他衣襟上一頓亂抓。
他的眸子,終于是漸漸明朗溫和。
……
十三年後。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再小的孩子到此時,也懂事了些。
坐落于巢湖邊的一座城池終年與雲霧相繞。時人以之為奇,奉為仙神之地。
听說此地仙神名叫東源,雖然許多人妄想一睹仙神的天容,自這城池出現的兩千年來,還沒有多少外人膽敢進去過。
自然也是有人去的,卻只失望地現,自己穿過的確實是一團雲霧。
只有住在這城里的人,才知道世外桃源的幸福。
某個一身青碧褙子扣得亂七八糟的妮子,一**坐在九曲橋亭的邊上,捧著本書,和書里的字大眼瞪小眼。
這妮子粉嘟嘟的小臉要是再潤些,就真成了紅隻果了。圓溜溜的眼楮簡直要把那些字給吞了去。扎著兩縷丫角的頭也和她人一樣一動不動。
終于,她回頭,撅了嘴,皺著眉頭問道:「師父,我看不懂……」
斜倚在亭中紅漆柱子邊一身墨藍曲裾的俊郎男子,手里頭拿的也是與她相同的一本書,深藍的封面上正是二字:詩經。
「沚兒,為師昨日才教過你讀《蒹葭》,還說過今日要考你背誦,為何忘了?」東源怪責備了瞪了她一眼。
溯沚用手指抵著唇,望著亭子的天井:「師父,你只念了一遍,我真的記不到……這個字、這個,還有這個,我都不認識。」說著,她蹦蹦跳跳地抓著這本《詩經》,湊到他身邊去,在上面圈圈點點著。
東源長太息一聲,扶好她手上那本捧得歪歪扭扭的書:「也罷也罷,只教一遍,你若是再不會就不要再問了。」
說罷,他在她圈圈點點的地方一字一字讀著,幾乎把這首詩給整整讀了兩遍,溯沚才似懂非懂地能夠念了。
他剛要繼續看他的書,卻听這煩人的妮子又道:「師父,你的書拿反了……」
東源臉一白,忙將手里頭的書轉了個方向:「啊,在想事情,沒注意。」
看書都能沒注意正反的嗎?如果反著看,師父都能看得津津有味,那師父一定看書非常厲害呢。
溯沚又捧著書看了不過一會,就倒過來拉著他的衣袖,弱弱地說道:「師父,今天是清明,帶我去巢湖玩行不行?」
「不行。書沒背下來,別想讓為師帶你出去玩。」
她苦惱地看了看這些轉眼又不認識了的字,嘟著嘴道:「師父,你都三個月沒帶我出去玩了,我悶得慌,師父最疼我了對不對?」
「……」
不理她呢,師父的眼楮像潭水一樣深,又是在想事情吧?溯沚屏息望著他好看的側臉,輪廓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似乎師父最近總是魂不守舍的,有心事。
她合上書,小聲說著:「那我背下來,師父你再帶我去好了……」
他仍不答,深邃的目光投在亭外荷塘上,驚得未開的青荷苞抖下一圈露水。
……
更深月色半人家。被薄薄青霧掩得朦朧醉人的半輪殘月的光影正和早蟬的叫聲連為一氣。
荷塘邊這椽秀氣的屋子,熄滅了燈不知多久了。東源小心翼翼推門而入的時候,才現門側的燭是燃盡而滅的。
未合的窗扉灑下淡淡月光,正落在幾案邊趴睡著的溯沚身上。她的手邊,還擺著那本翻開的《詩經》。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輕輕地理著她總是散亂的頭。她的青絲已至腰下,不知不覺中,這個妮子十三歲,長這麼大了。
「我說你快些,時辰將過,我沒法替你隱瞞太久。」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幽幽傳入他耳中,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只是,他身後並不見一個人影,「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拖延到五更?」
「好,我只是多看一會兒,很快。」東源答著,斂裳在她身邊坐下。
他認真地將她松垮的帶束好,又把她肩上的長理順。
那聲音又夾著嘆息:「我見過的痴男痴女多了去了,仙也好,人也罷,輪回井前,一碗孟婆湯忘卻前塵,就什麼恩怨情仇都清了。若是有緣,你們自會相逢有期,又何必這麼執著?」
「那白無常君以為……我和她會相逢有期麼?」
妮子熟睡時總是最安寧最和的時候,看不夠的。
「難說,難說,緣由天定。」
東源自嘲一笑,將那本《詩經》合上:「既然難說,多珍惜一刻,權當是我今生今世最後能回味的印象吧。」
他輕輕撫著她的背,盡自己最後的氣力安頓著這妮子。
許她的一世安寧,一生和,他能做的便止盡于此。
「好了,時辰已到,隨我去鬼界吧。這個人界,今生和你再無瓜葛,你這便算是死了。」
無常的聲音總是冷的,或許看得多了,心也就涼了。
東源站起身來,剛走兩步,又不禁回眸多看一眼,那個熟睡的小妮子,夢里還做著關于師父的夢吧……
「這一世,前前後後兩千多年,輪回井前,我不會猶豫。白無常君,相逢有期我並不奢望,只求那時,能將這一切統統忘記,再不要羈絆于這一世的喜怒哀。」
那陰森的嗓音又傳了來︰「變化這麼快,看來這一趟我省事了不少。」
但分別的時候,總是看不夠,總是舍不得,不是麼。
「師父……」
妮子的聲音,隱隱而來,甚至還帶著甜膩的嘖嘴聲,手有意無意地朝那《詩經》上探著……
他還想前去,腳步卻沉重得只能定在原地,眼眶似乎覺著,有些溫熱了。
萬千思緒,最終只能化作一聲遺嘆︰「這一世,我無怨無悔;只是,有少許遺憾啊……」
白無常無形而無情的鎖鏈,終于繞上了他的脖子,向內一拉,將他的形體變作風煙,散去,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