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著這女媧後人的神像倚坐下，遙望殘月。
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溯沚以余光瞟了駁骨一眼，他仍舊是那一副冰冷而憂愁的神情，就如殘月，令人心疼。
她試著往他這邊靠了靠，卻沒有踫到他——忘了，他是孤魂，沒有真正的形體。
覺著這氣氛太過尷尬，她道︰「不要再把事情憋著了，不如給我講講你的故事，放松放松，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的……故事嗎？」
她狠狠地點點頭，洗耳恭听。
有多少年，沒有這樣一個朋友能供他傾訴了？說不說出去，于他都沒有關系。
他嘆了口氣，手臂靠在膝蓋上，又往後仰身，更是親近一些這女媧後人像。
「兩千多年前，我還是鬼界勾魂索命的鬼卒，辦事不利被鬼界趕了出來，卻被青衿收留……我在她身邊，看她游醫救人，即使根本無藥救的病人，她也要試一試；而我，在那之前卻一次次無情地帶走病人的魂魄。」
「人各有命，她卻不信命，無數次嘗試扭轉別人的命盤，最終是無用功，也從不放棄……她說，她要扭轉自己的命盤，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一直救人，直到她陽壽盡頭。」
溯沚疑惑著︰「那個青衿姐姐，她是女媧後人啊，陽壽也會有盡頭嗎？」
駁骨回望身後這女媧後人像，仰看石像，那是多麼神聖的一個人，又是多麼固執的一個人。
「世間生靈，不論是六界中的何物，甚至是魂魄，抑或女媧、伏羲之輩，陽壽再長，都會有走到盡頭的一天。」
「原來是這樣……」她的神色略有黯淡，越把自己的衣角抓得緊了，「是不是有一天，師父的陽壽也會到盡頭……不過師父是仙，他不會在我之前離開的。」
一定是這樣，師父只是一時在和她玩捉迷藏，走遍天下，總能找得到他的藏身之處，到時候，還像以前一樣在巢湖仙境里，還要帶上有期哥哥和師姐，一起嬉笑、生活，再也不要分開。
駁骨又是一聲長嘆，想感受到女媧後人像的冰冷，但因為他是鬼魂，並無感覺。
「後來，鳳魔對抗神界，與神界親命的大將東源在不周山一場惡戰。雖最終是東源仙人險勝，並擒拿鳳魔回神界，但這次大戰，導致不周山新天柱險些崩塌。」
溯沚臉色唰然一白︰「天柱崩塌……那不是人界就要毀滅嗎？會死很多很多人……」
駁骨講到這時，喉頭一哽，闔上眼眸。手撫身後女媧後人像的基石，從稜到角，摩挲著。
「她毅然接受了宿命，護佑蒼生，將自己的靈力煉做五彩石，補了新天柱的缺漏。而她……也變成了這石像。」
永遠立于昆侖之巔，俯瞰她一心所護的人界，她的犧牲，沒有白費……
宿命，這就是一代代女媧後人的宿命。
溯沚低下頭︰「她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吧？」
駁骨一怔，不自覺地別過頭去︰「或許是。如果能找到她，哪怕是魂魄，我也願意去找……女媧後人死後都魂魄不知所終，永遠不存于世。」
「……這樣也好，我能一直守護著她，直到我魂魄之力衰竭消散。或許那時，在東海深淵的歸墟，我就能見到她。」
歸墟，那個沒有時光流逝、也沒有世間萬物的永恆黑暗之地，她若在那里，是否會覺得孤獨？
「不要放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她抬起頭來，堅毅的目光如鐵，「師父說，不論生什麼，不論失去了什麼，總會有希望的。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這希望。」
她又忽然意識到什麼，笑道︰「雖然你不嚴格算是活著，但至少你的魂魄還在。青衿姐姐不一定是在歸墟，她或許就在某個地方等你，扔下這些蒼生啊什麼的，你們一定能在那個地方相會！」
師父……也是在某個地方等她吧，總會有希望、總會找到的。
駁骨苦澀地笑了笑︰「借你吉言。」
心里堵著的話說出來，果然是要舒坦許多呢。信命、不信命，那又有什麼關系，只要有再見的一天，就比什麼都好。
就這樣看著那殘月，眼中的世界愈來愈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看不到這周圍的景色，沉沉睡去。
……
次日溯沚耳邊有听覺時，听到的是早晨鳥兒切切察察的歡鳴，直到鳥兒撲騰到她耳邊時，才終于將她喚醒。
「睡著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從女媧後人像邊掙起來，看清那個迎著日光而立的黑色人影。
他周身借朝陽而散出的光輝，讓她有了一瞬間的錯覺，他變成了天上落下的神靈。
她忍不住去觸模，卻還是失望地現所踫到的不過是空虛——駁骨是鬼呢。
「每天，我都會站在這里等朝陽升起，」駁骨側頭道，「青衿一向喜歡朝陽，那代表著每一天的新生，代表著天道循環永無止境……但她不信天道，如果哪一天朝陽不從東邊升起，她或許會很高興吧。」
但是，兩千年來，哪一天的太陽不是東升西落的呢？他終究沒有等到讓她高興的一天。
溯沚眉頭微擰︰「你是鬼，這樣接觸陽氣的話……」
駁骨淺淺一笑︰「那又會如何，不過是縮短我足夠維持上萬年的魂魄之力罷了。有時我自己都不知，我究竟是存在著，還是早已消逝。」
「你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你還踫到了我。」她賭氣般說道。
「嗯，我是存在的……謝謝你昨晚肯听我講。」
溯沚忙連連搖手︰「那有什麼嘛，我不過是豎著耳朵听而已，你肯講就已經很好了。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駁骨笑的時候，眉宇間的愁意也散了好多，這樣一個人，不對，一個鬼，才是他的本真模樣吧。
他的笑意忽然略有凝滯︰「我知道不該打擾你，但……你今晚還會來麼？」
「以啊，這幾天我受了點傷，掌門不準我去跟著師兄們修煉，要不是來這里，早就悶死在房間里啦。」她歡心得拊掌，「我今晚會來的，和你聊天比在屋里悶強！」
這樣一個供交談知心的人，多久沒有遇到過了……
萬千話語到了嘴邊，他只說出兩個字︰「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