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神女峰,璧帷墓旁。
墓碑的刻紋因為此地經常落雨,已經被沖刷得變了形,字跡已不是十分清楚;而花草也長上了墓冢,青苔爬上了碑底。
下著小雨,透著秋天的第一絲涼意。
白衣的男子頹然靠著這墓碑坐在地上,黑氣一縷縷在他身上出入,眼瞳被染作血色,再沒了平日的仙骨風流。
雨打不去他周身魔氣,遠遠看去,憎又悲。
他合上眼,仿佛面前閃過無數人的身影。
「掌門讓我們安頓好你,如果他想讓你死,你以為你現在還活著麼?」
「恕我直言……在他們眼中,你已經是妖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你記住,就算你成了魔,身世變了、長相變了、名字也不同,但你永遠都是你!」
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只身離開,那三個人,會不會擔心呢……罷了,自己如今不過是一介妖魔,來日相見之時,沒有刀兵相向,已經是極好。
來日相見……不如不見。
他連劍鞘取下背後的長劍,握緊劍柄抽出。長劍依舊鋒利,在小雨下更添一絲寒光,純淨得如同從未染血。
沖刷出光亮的劍身,甚至以看清他自己的鏡影。看到自己嗜血赤紅的雙瞳,看到自己身上的黑氣,自己卻十分清醒——即便是清醒著,他現在,還不是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魔!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完全被鳳魔吞噬,到那時,會對人界造成多大的危害?
他握著劍,劍鋒逐漸逼近自己,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對不起……我不能苟活成一個妖魔禍害眾生,你們的恩情,我來世再報!」
劍鋒銳利,此時就已在脖頸處留出一絲痛楚,他咬了咬牙,雙手握緊劍柄便狠力抹去——
听得耳畔一聲銳響,長劍崩離掌心,插入面前的淤泥。
「起來。」身側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長長的金落入他的視線。
他昂起頭去︰「子師妹……」
環視周圍,不遠處,還站了另外三個前來的人。
下一刻,面前人便直接撈著他胳膊,將他拽起來,哪容他辯解的余地。
子湄指著那墓碑︰「軒明師兄,你還記得她是怎麼死的麼?」
從未見過她如此剛毅的一面,與向來的柔情完全不搭。軒明怔怔地看了一眼墓碑︰「為了保護我……」
子湄臉色未變︰「看重你性命的人,有哪些?」
雨,似乎大了些,讓他整個人都冷得麻木。
「掌門、璧帷、夏侯姑娘、駁骨兄、祝兄、溯沚姑娘……還有你。」
子湄眉頭一皺,搖了搖頭︰「少了一個。」
軒明想不出來,只得作揖以示歉意︰「請師妹指教。」
子湄沒有回答他,緩步去抽起那把長劍,拿在手中看了一會,隨著閃過的一道寒光,這把長劍在她手中,直指軒明的眉心!
「師姐!」溯沚大驚失色,慌張地跑過來,「師姐你要做什麼?」
「子姑娘,莫要亂了分寸!」有期也喊道。
子湄盯著他的眸子,露出狠辣而無奈的笑意︰「連你自己都不看重你的命了,我們一路救你、幫你、護你,又有什麼意義?!」
見他眼色迷惘,她更是將劍往前抵緊了一些︰「正如你所見,我也並非柔弱女子,觸及我的底線,我也有我堅毅的一面;昔日在增城時,你的那份穩重堅毅,如今真的都被這魔氣給吞噬掉了?」
被劍鋒直指,軒明並沒有感到半分懼意,而是無意中伸手模到了碑文中璧帷二字。
那兩個字已經開始模糊,用不了多久,它就會變成一座無字碑。
「子師妹,我一介妖魔,不值得你們如此。」他握住劍刃,任由劍刃割破了手心,「若還有別的辦法,我也不願就此殞命,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但我若活下去會禍及蒼生,還是請你,殺了我。」
這把長劍,被子湄從他手中緩慢抽出,擲在地上。
「你必須活下去,做一個我們都在意的人。」子湄長舒了一口氣,背過手去,直視著他的眼,「我們的所作所為,一是為了師父,二是為了你。」
「對啊,像有期哥哥說的那樣,不能輕言放棄!」溯沚挽著她的袖,笑道,「你看,我們都以幫你的,還有梁前輩,他有世上最厲害的蠱,說不定有一種蠱以壓制魔氣呢。」
梁上塵抬手作揖︰「梁某確實正在煉制一種壓制氣息的蠱,雖不知效果如何,但不會有害。」
有期也上前一步︰「軒明師兄,事情還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一切總能好起來。」
「你們……」軒明受寵若驚,驚滯了片刻,「嗯,我不會輕言放棄。」
「不行,萬一你又偷偷跑了怎麼辦,讓我們白擔心……」溯沚嘟著嘴唇,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必須答應我們,以後不管生什麼事,都不要總是一個人承著,大家都以幫忙的!」
軒明怔住,旋即抬起手,最標準最正式地作揖︰「承君一諾,此生不負。」
一時間,居然無人再說話,整個巫山都沉寂了許多,只有那雨還在不斷落著,打濕了所有人的衣裳。
溯沚歪著腦袋,死死將他盯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弄得他渾身不舒坦。
她撲哧一聲︰「冰塊臉,你好像笑了欸!師姐,你看到他沒有,真的笑了!」
她看過去的時候,子湄也掩面而笑,再沒有同軒明對視。
有期也忍俊不禁︰「能得軒明師兄一笑,實在是人間罕見。」
軒明一時尷尬了許多,微微低著頭,不一言。
「好了,幾位,听梁某一言,」梁上塵凝重的臉色也舒緩了許多,「鳳魔暫時沉睡在軒明小友體內,但日久也不是辦法。幾位否移步寒舍,梁某施蠱以使鳳魔長期沉睡,如同封印,再考慮驅除魔氣之法。」
溯沚模著下巴想了一會︰「梁前輩你是南疆人,那你的家也在南疆嗎?」
「寒舍在南疆一處偏遠的山清水秀之地,布有結界,名叫‘罌粟空境’,還請幾位不要嫌棄才是。」
他說話雖然慢吞吞的,不過听上去……倒和師父的意味有幾分像呢。
「嗯,那就去吧,白岳不能住人了,正好我們沒有落腳的地方……」
有期笑了笑,作揖︰「多謝梁前輩。」
軒明作禮道︰「多謝這位梁……?」
「在下梁上塵。」梁上塵笑道,「子姑娘的空間法術似乎損耗甚巨,梁某也對空間法術略有涉獵,便由梁某帶路吧。」
子湄斂裙施禮︰「那便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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