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十月初,秋光甚好。
午後,蘇簾淨了臉,照舊趁著天氣晴好,乘著肩輿去桃花堤一帶走走,如今秋霜下來,百花凋零,唯有桃花堤兩岸的墨菊花開得熱烈。
前幾日還是含苞,今兒已經開了大半了。說是墨菊,其實不過是深紫色罷了,此花名為「墨荷」,是菊花中的名品,因端莊大氣,故而被大量移栽到暢春園行宮中。
遠遠坐在平穩如舊的肩輿上,看到那成片綻放的墨菊,濃重的色彩,碩大的花盤,在枯黃秋葉中顯得格外炫麗濃郁!走近了瞧,花瓣細如長絲,愜意舒緩;花型如蓮,雋永嫻靜。比起那常見的白菊、黃菊之流,別有一番如酒的醇厚。
蘇簾一手扶著肚子,穿著九桃纏枝的粉底繡鞋,扶著四禧的手背,慢慢走著。
桃花堤一帶,是暢春園中景致最佳的地方之一,又距離澹寧殿不是很遠,故而蘇簾常常來這里散步。都將近六個月的身孕了,肚子鼓鼓的,像揣了個西瓜,蘇簾人也有些憊懶了,只不過現代學常識,孕婦不宜總是呆在屋子里,常出來散散步對身體有好處。
不過她一出門,就是陣仗大了點,四禧、繡屏、繡樓三人寸步不離不說,後頭還跟著一大串子的宮女、太監、嬤嬤,活月兌月兌是把她當成了國寶大熊貓看待,好像她走兩步路就會摔倒似的!
桃花堤架設在蘭藻湖之上,秋日落葉浮在湖上,湖水中錦鯉個個肥碩,最多的是丹頂三色錦鯉,這種鯉魚腦袋頂上有一團紅色,身體是白色,魚脊背上有黑色斑紋,故而喚作丹頂三色錦鯉。
碾碎了桂花糕,灑進湖水中。便瞧著那錦鯉一個個魚頭攢動,蜂擁而來,好不熱鬧!蘇簾不禁覺得心情大好,便對四禧道︰「走。去堤上瞧瞧。」
四禧忙小心翼翼地扶著蘇簾,桃花堤上是看風景的最佳地方,視野廣闊,看魚也不錯。蘇簾每次來,都上去玩一會。
平底的繡鞋踩在雕刻了朵朵蓮花圖紋的台階上,蘇簾握著四禧的手腕,格外小心翼翼,但是莫名的,踩到漢白玉的第三個階梯的時候,剛剛將身體的重量壓在左腳上。腳底卻刺溜一聲,身體驟然向後仰倒,蘇簾頓時大驚失色,緊緊抓著四禧手腕不放松,落後二個台階的繡屏、繡樓二人眼明手快。齊齊出手,便正好扶住了仰倒下的蘇簾。
蘇簾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連忙從桃花堤上退了下來,剛才那一下子,還真是嚇得她丟了半條魂魄,「那個台階上,怎麼這麼滑?」
四禧忙掉頭去看。蹲子,伸手一抹,果然抹到了油膩膩的東西,放在鼻子底下一聞,四禧驚愕地道︰「娘娘,這是木樨花油!」
蘇簾眼中愕然。是頭油,不是水!而且此地被高大紅楓樹的陰影遮蔽,不蹲仔細去瞧,根本就瞧不出來!若是水,還有可能是那個宮女太監不小心灑上去的。若是木犀花油……只怕便十有*是有人故意而為了!這幾日她常常來桃花堤賞風景,每次都會登上台階!只怕會被不少人看在眼里!若有人在此動手腳,的確非常有可能的事兒!想到此,蘇簾不禁手腳發顫!若非四禧扶著,若非身後有繡屏繡樓姊妹……這一跤若真從台階上重重摔下來,後果——是蘇簾不敢想象的!!!
回了澹寧殿,蘇簾心中的不安愈發盛了,若真是有人故意而為,那麼目的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這些日子過得舒坦,蘇簾一度遠在行宮,不會有人加害她!先是宮里衛氏莫名其妙小產,然後是她!鬼蜮陰私的手段……竟然伸到了行宮里來!!!
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平復了一下心緒,便立刻叫小凌子請了暢春園大總管張潛鱗過來,既然是行宮的事兒,少不得要差遣他去辦!
不消片刻,張潛鱗便來磕頭道︰「娘娘放心,既然敢有人使出這等腌手段,奴才一定會把此人給揪出來的!」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張潛鱗也是一腦門子淋灕的汗水!幸好娘娘只是有驚無險,否則他的小命也是休矣!!想到此,張潛鱗如何不狠命去查?!
蘇簾點點頭,「勞煩公公了,只是此事——也未必是有人有心的,所以還是暫且不要驚動皇上,到底我沒有真的摔著。」——雖然不大可能是意外,但是蘇簾並不希望事情鬧大。
「奴才省得!」張潛鱗連忙道,他嘴巴上如此言辭肯肯地保證,但是心里哪兒敢真的不往上報呀?否則萬歲爺知道了,他的腦袋可要保不住了!
這時候,葉嬤嬤開口道︰「那台階上抹的是木犀花油,公公想必知道,在行宮里,娘娘用的是廣州進貢的露華蘭澤油,教引嬤嬤、教習嬤嬤,一等宮女、二等宮女則用的分別是玫瑰油和茉莉花油,太監用的是茶樹油,只有三等的家下女子用的才是這種最尋常的木樨花油!」
張潛鱗不由一喜,這樣一來,目標範圍的確縮小了不少,連忙對葉嬤嬤道了謝,便匆匆下去盤查了。
有人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蘇簾夜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最後只好閃身進了桃源世界。能叫她的安慰的是仙桃樹長勢喜人,僅有的五顆仙桃似乎又大了一圈,在密密繁雜的桃葉中間格外顯眼。
從小木屋里取出只剩下一罐子的仙蜜,蘇簾給自己沖了一盞飲用。這東西還真不經用,一不小心,就只剩下這麼一點了。蘇簾思忖著,剩下的得留著給肚子里的孩子吃。
喝了一盞熱熱的仙蜜,果然渾身舒服多了。
仙桃樹底下,人參花又開了,這里密密叢叢,任誰無法想象,野生的人參能有這樣的生長密度吧?這里土地松軟黝黑,霧氣氤氳,當真是仙境一般的存在!蘇簾低頭拔了兩株與她手腕差不多粗的人參,根須齊全,頗有幾分遒勁之態,細細一看,竟然隱隱有人形,上下左右對稱的四個條分叉根,就像是人參的四肢。
她月份大了,不得不早做些準備,听說這個時代生產的孕婦,備一株人參,就是備下一條命!收進錦盒中,帶出桃源世界,蘇簾親自鎖在自己拔步床的紫檀木床頭櫃的小抽屜里,這里的鑰匙,除了她自己,只給了四禧一份。
桃花堤台階上動的手腳,蘇簾原以為三日能查出來算不錯的了,沒想到翌日的傍晚,張潛鱗便來報說,動手的人找到了!然後低聲說了一個名字,叫蘇簾不由吃了一驚,「怎麼會是她,不會弄錯了吧?!」
張潛鱗躬身,無比肯定地道︰「她就在離著桃花堤不遠處的漿洗房做活兒,昨兒早晨,好幾個人瞧見她偷偷離開了漿洗房,還有看到過她蹲在桃花堤台階上老一會兒呢!且,她自己已經招認了。」
蘇簾深吸一口氣,「帶她來,我有話要問她!」
不錯,此人正是點翠,蘇簾委實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些疑惑為什麼點翠會被分派去漿洗房,她不是在偏殿茶水間嗎?
葉嬤嬤道︰「娘娘容稟,點翠去了茶水間,卻不安分做活兒,還失手打碎了好幾回茶盞,所以奴才把她調去膳房楚公公手底下了。只是這番調離,她不但沒有知錯改錯,反而在楚公公哪兒鬧騰開了,楚公公一怒之下,便請張總管把她給調走了,大約就是被調去漿洗房了!」
人被帶上來的時候還算干淨整齊,一身淺褐色半舊不新的宮裝,頭上梳著一字頭,頭上只簪著一個白玉質地的如意釵,簪上瓖嵌著一顆小指肚一般大的粉色南珠,蘇簾記得,這珠玉釵,是點翠剛來的時候蘇簾賞賜給她的,當初還是親手簪在她發間的。
面龐瘦削了許多的點翠默默地跪下,一言不發。
蘇簾撫著自己的額頭,不知該從何問起,良久方才道︰「真是你做的?」
「是。」點翠只回答了一個字,卻干脆利落,沒有半點猶豫。她將雙手放在腰間,露出那一雙因年久漿洗而粗糙的雙手。
「那麼——有人指使,還是有人逼迫你這麼做?」蘇簾深吸一口氣,問道。
點翠搖頭,抬起那張已經不及昔日榮光煥發、嬌俏可人的臉蛋,她眸中含著幾欲奔涌出來的淚水︰「都是奴才一人所為,奴才怨恨娘娘不念往日舊情,所以、所以——」說著,她便淚如滾珠,一滴滴落了下來。
不念往日舊情嗎?這其中的陰差陽錯,倒是是誰的錯,的確無法說清。是蘇簾攆了她去茶水間的,若是那時候點翠安分守己,如何會被葉嬤嬤遣送道膳房,若是去了膳房她安穩一些,也不至于再被攆到漿洗房。
葉嬤嬤見那點翠又是一副楚楚可憐模樣,不由心生厭恨,便道︰「娘娘若是念舊情,不若就賜她一個全尸吧!不累及家人,也算是格外恩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