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
「五殿下，奴婢是北宮德陽殿家人子，良娣薨，終前命奴婢將古琴贈還舊人。殿下節哀，琴猶在。」
當司馬良娣的貼身侍婢尋來，五殿下撫著嶄新依舊的琴弦，指尖微顫。
「琴猶在，人已殤。」五殿下擠出一絲微笑，微笑的無奈何。「這琴還留著做什麼，拿去葬了吧。」
「殿下不。」那家人子慌張上前阻擋。「良娣交待過，務必完璧歸趙，否則無顏面主。」
家人子雙手伸平合一，躬身低頭將一布帛恭敬呈上。五殿下打開，熟悉又陌生的筆跡映入眼簾。
「姊心俱琴在，弟罔自珍之。」
姐姐的心意全然在此古琴之中，弟弟你要珍惜。
話語中盡顯一位長嫂臨終對幼弟的呵護關心，希望他日後過的依舊幸福美滿，他還年輕，不該早早的明白死亡邊緣掙扎的模樣，不該過早承受永遠離別而傷痛的界定。
五殿下頹然而黯淡下的目光，掃視著這攥緊後滿是皺褶的娟秀字跡，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字跡了。
在你眼里，我終究只是你呵護的弟弟。
「良娣將古琴視為珍寶，殿下也是惜琴之人，切莫辜負了良娣一片心意。」家人子虔誠無比，眼淚含光。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五殿下恢復如初的微笑，眼中是骨子里就攜帶的自然瀟灑，飄逸出塵。
「諾！」
家人子行禮，那起身身影卑微落寞，毫不遜于五殿下淡漠的心。
她抬起頭，仰望蒼天︰「良娣，您的心願碧霄全部已了，奴婢終于以隨你而去了。」
碧霄袖藏匕首，在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力向月復部刺去。
五殿下隨侍的宮人大驚，亂作一團，手忙腳亂要將她扶起來。五殿下表情漠然的看著，無動于衷。碧霄奄奄一息，不知還能撐到幾時。
「五殿下，您那里的創傷藥……」宮人猶豫，怯怯的看向仿佛置身事外的那個男子，他還未到行冠禮之年，行為處事一派老成，言談總是出人意料。
「她要死就成全她，」五殿下淡然望著琴弦，「良娣將心意寄于琴，願還活著的人好好活著，安然一世，這是她的心願。違背主意，以死來求黃泉路上相伴，愚蠢至極！」
碧霄愣住了。
全世界唯一會對她好的人離開了，她不知道生來還有什麼意義，本以為下去陪伴就不會孤單，卻忘了良娣的心願是，好好活著。
活著，才能做良娣遺憾無法完成的事。
「奴婢知錯，不敢背主。求殿下救奴婢一命。」碧霄垂眸，她不得不承認，五殿下是對的。
「把御醫找來吧，讓她在偏殿歇著。」五殿下無奈嘆了口氣。
五殿下在竹林蔥郁的涼亭下小憩。
上林苑，秦時行宮，地廣萬里。五殿下不喜深宮幽閉，而獨愛上林苑的恢宏迤邐。
終始灞、出入涇渭。灃鎬澇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1
這是浩蕩橫無際涯，遷客騷人眼里的上林苑。
一簑衣，一尺素，一天地，一沙鷗；一傳弦，一琴疏，一桃雨，一竹沽。
這是五殿下眼中的上林苑。
只要自己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就好，管他是名苑還是沒于煙塵之中。
回望曾經，他童心未泯，她已然含羞而嫁，他待他有情，她只當是弟弟般的呵護。她說他還不懂什麼是愛，只當這是年少無知。
少年長成，等不到的終究等不到。
再過幾年，及冠封王就如哥哥們一樣，各自散了去所屬的封地，偶爾能回來看看，相聚如初，只是少了她的呵護。
五殿下撫動琴弦，如同月光流瀉般的普撒，書寫華麗的清高。琴聲悠揚，清脆悅耳。琴也美妙，人也美妙。
霓嬋從亭台水榭旁匆匆而過。
這一定是一個痴琴之人，只有痴琴之人才有如此高深的造詣。
循聲而去，霓嬋拾級而上，披開著竹葉斑斕繚繞，葉子沙沙作響。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2
多麼超然出塵的公子！
霓嬋心中感嘆。
「既然來了，又何必躲著！」五殿下淡然。
霓嬋心中一驚，羞赧之余，緩緩踱步而來。
「奴婢王嬙拜見五殿下！」霓嬋伏倒在地。
「你認得我？」
「有如此高超琴技，衣飾翩然但卓爾不凡，遠離未央又有如此閑情逸致的人，只有五殿下你了。」
「那又何以見得，東平王府邸師，建成侯長子，還有太子殿下都是偏愛曲之人。」
「師卑賤淺陋，而殿下你身著錦華緞袍，湘繡穿針，絕不是一個師以擁有的。建成侯年老臥病，傳言長子至孝，不會在此時有心隔葉黃鸝，箜篌成曲。至于太子殿下，」霓嬋頓了頓，「曲風哀婉，有悼念之思，但太子殿下愛良娣之心，絕無如你你琴中灑月兌之意。」
「戎婕妤素來喜愛墨玉，而殿下你就是遵從母意，這翠**滴的斐玉隨身佩戴，怎會不知是殿下您？」
五殿下終于抬起頭，好奇的看著眼前對答如流的女子。
霓嬋的美，動人心魂，她是畫中的仙子，遺落人間。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五殿下望著霓嬋，幽幽而道。
「殿下謬贊了。」霓嬋靦腆的面容下，包藏著無比的喜悅。
「以德立人，而不當以色侍人！」曾經皇後語重心長的告誡于她，霓嬋面上謹遵。
東方夫人的打壓，楊夫人的提攜，皇後的教誨，敬武公主的暴戾，讓她心知，無色便無寵，無才便無尊榮。
又有崇高的地位，又有無限的榮寵，這才是她東方霓嬋想要的。
像孝武皇後3一樣，有朝一日獨領風騷——
1出自《上林賦》。
2出自《詩經。淇澳》，喻指美麗的男子。
3漢武帝皇後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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