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一日天氣極好,正午之時金燦燦的陽光已經落滿帝京。
楊中元坐在寬敞的馬車里,透過狹窄的車窗回望那座巍峨雄偉的永安宮。
馬車飛快向前駛去,宣武門的朱紅門扉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
楊中元此刻心中五味雜陳,他收回視線,低頭仔細端詳自己有些粗長的手指,十四年了,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十四年前的七月,帝京繁花似錦,他背井離鄉來到永安宮,做起了最低等的宮人。
想到這里,楊中元冷哼一聲,坐他身旁的另一個青年瑟縮一下,竟往旁邊躲了開去。楊中元抬頭掃他一眼,原來也是御膳房做事的宮人。
他十歲入宮,一開始是在睿帝的錦梁宮當值,之後去了御膳房做了好幾年的打雜宮人,後來瑞嘉帝君做了宮侍,連帶著他的日子也好過起來,幾年之後,他一步一步從大宮人作到御膳房的總管,擔著九品宮官的職位,除了主子身邊的幾位總管,宮里也就他能跟上面說得上話了。
整個御膳房,沒有人不怕他。
可就算這樣,那也是在宮里,從他們離開那一刻起,宮里一切都成過往雲煙,在這個馬車上,早就沒有三六九等了。
「都出了宮,還怕個什麼?我能吃了你嗎?」楊中元又瞥了一眼那個青年,抱緊手里的包袱。
青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琢磨良久才開口︰「楊哥,你為何要出宮?」
是啊,他要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都問他為何要出宮,他已經做到了宮官里最高的位置,有瑞嘉帝君的面子在,沒有人敢給他臉色看。
可是,這里到底不是家。
「我要回家啊……」楊中元低聲呢喃,家里,可還有人等他?
第一章
楊中元站在楊家大門口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擦黑了,他打量一眼那個年輕的門房,上前問︰「你好,我是這家的小兒子楊中元,可否通傳一聲我回來了?」
他臉上帶著笑,語氣也很溫和,年輕門房雖說沒見過他,卻見他穿得干淨整齊,只好點點頭進了宅院通傳。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那小哥還是沒有出來。
八月末的天並不冷,可一旦日頭落下來,吹來的晚風還是多少有些涼,楊中元握緊雙手,只覺得渾身都很冰冷。
又等了一會兒,才見那小哥板著臉走出來,一臉不高興滴問他︰「我們大管家說了,老爺沒有弟弟,您可不要亂攀親戚。」
楊中元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早先他多少就有些覺悟,只是事到臨頭他親耳听到這話,心里還是會覺得難受。
「麻煩小哥告訴我,如今的老爺是誰?」楊中元並沒有被那門房態度激怒,他仍舊笑著問道。
門房有些不耐煩,楊家有錢,一年到頭總有八輩子打不著的親戚來上門投靠,家里兩位老爺最煩這個,多數都打走了不讓進門。
「我們老爺的名諱也是你能知道的?趕緊一邊去,別等我打你你才走。」
楊中元低下頭,他想了想,好半天才說︰「那好,我明日再來,此番有勞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走往巷子口走去,身後那門房喊道︰「你可別來了,來了也不讓你進門!」
楊中元冷哼一聲,不讓我進門?我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膽量!
他這些年好歹攢了些錢,為了保險起見,他直接去早先看好的客棧開了一間乙等客房。
眼下這個情況,雖說在他意料之中,卻也在情理之外。
如果是十幾年前的他,遇到這個事情恐怕早就暴跳如雷,非得拼著一口氣闖進門去不可。
可如今他早就不是稚齡孩童了,皇宮是個精致的牢籠,也是能讓人迅速成長的學堂,他一個人在里面模爬滾打那麼久,前幾年幾番險些掉了性命,後來又坐到那樣高的一個位置,就算有睿嘉帝君在後撐腰,他也得拿得出手才行。
如今這個情況,雖說已經是最糟糕的,但他有信心自己還是可以應付。
只是……盡管如此,想起不得其門而入,楊中元心里還是會覺得難受。
也不知父親和爹爹,此時如何了。
楊中元要了一碗面四個肉包,一邊吃著一邊跟店里的小二哥打听情況。
說實在的,這幾年他飯量見長,也再不挑食了。大梁山明水秀幅員遼闊,各地名菜多如繁星,能吃才是福氣。
「小二哥,我跟你打听個人家行嗎?」楊中元捏著幾十個銅板往店小二手里一塞,局促地問。
那小二掂了掂,覺得十分滿意,便假裝擦起了桌子︰「客官您問。」
楊中元低聲快速道︰「我是過來投奔親戚的,請問城南做古董生意那個楊家,這幾年是個什麼境況?」
小二整日在這里工作,自然對著城里的大小人家都很熟悉,听了忙說︰「是不是那個門牌上刻著貔貅的那家?」
楊中元點點頭,他們家特別愛財,從他父親那一輩就無人不知,說起來門楣上的貔貅倒反而成了標志。
見他應了,小二又擠眉弄眼道︰「如果是他們家你可別去了,那一家子一個比一個摳門,這一代的家主更是個鐵公雞,自從幾年前結了親,他們家這位正君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上一代攢下來那點好名聲可都消磨了個干淨。」
楊中元雖然已經隱約知道父親亡故,可是這樣直白听到心中也頗有些難受,他面色白了白,問道︰「請問,現在的家主可是叫楊中善?」
小二點頭道︰「可不是他嘛,要說楊家老太爺雖然摳門,但人還是挺有分寸的,自打五年前病逝,楊家就被他們家大少爺接管,現在可是城里有名的鐵公雞了。」
五年前,父親就去世了啊……
楊中元想著,那個時候自己剛當上管事,往家里寄了幾封家書都不見回信,他當時心里就多少有些打算,如今想來,恐怕那個時候哥哥就不想管他了吧。
這也是了,如果他回來,那麼勢必要分得家產,以他哥哥的性格,必然是不肯的。
楊中元把心里的難過壓了壓,眯著眼楮想,就算是鐵公雞,他也要使勁拔了毛下來瞧瞧。
他把最後一口面湯喝完,又拉著小二問了問他這位兄長伴侶的情況。
從上古以來,歷朝歷代皆是男兒,兩人若要成親,那便選一家作為今後住處,從此成為這家的男丁,這樣說來,楊中元還要叫這位兄長正君一聲坤兄。
那小二興許也慣會八卦,听他這樣問,便倒豆子一樣 里啪啦說了出來︰「那楊家正君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我記得他是仲水城孔家的小兒子,听說他大哥二哥都是舉人老爺,一家子都是讀書人哩,沒成想,這位……」
這樣說來,這位坤兄倒很有來頭,楊中元模了模下巴,想著第二日如何才能進得家門去。
吃過飯,楊中元回房間休息一下,便再次出了門。
他先去白衣街買了些香燭紙錢,然後又漫步到城郊三凡河邊蹲下開始燒紙。
夜里風大,燃起來的之前隨著風四處紛飛,帶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那橘紅色的光芒映紅了楊中元的眼楮,可他並沒有哭。
「父親,兒子回來了,給你燒點錢,問候一聲,」他低聲說著,語氣不緩不急,「父親,當年您到底為何,要把我送去宮里?」
他低沉的嗓音伴著潺潺流水消失在夜空中,四周寂籟無聲,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楊中元索性一**坐到地上,低頭看著明明滅滅的紙錢,他想起早年在家的好些事情。
他父親是個愛財好吃的人,做生意雖說斤斤計較,但也並不一毛不拔,對待家人更是寬容,說起來只是對銀錢有些較真罷了。
他爹是父親正君的下人,有一次父親喝醉了酒,機緣巧合下有了他。雖說是巧合,但父親對他和爹爹一直都很好,十歲之前,他幾乎是被父親寵著長大的。
大爹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而他所出的大哥更是一門心思學習經商一道,跟他是從來都不親的。
直到十歲那一天,他父親從鋪子回來,抱著他說︰「小元,你想要最好的生活嗎?父親想,明天會有人帶你去帝京,你記著,好好為家里努力。」
那時候他?*???豢?嘉?死 ?蓋椎???壓??罄純?妓F鶘僖?⑵??諾黴??黃鶉サ難罨⑸?撕眉復紋? br />
後來啊,故事太長了,那十四年的歲月雖說早如過眼雲煙,可他現在想來,都覺得那些日子漫長而難熬,好似夏日里永遠不會停歇的知了,讓人只能日復一日痛苦忍耐。
「父親,你記得當年跟我一起去的虎子嗎?他啊,十六歲的時候病死了,到最後我都沒能看上一眼。」
「父親,對于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麼?」那一個夜里楊中元對著寂靜的河道說了好多話,他問了許多問題,可終究那個能回答他的人已經深埋黃土,再也無法開口了。
第二日一大早,楊中元認認真真吃飽了飯,又換了一身雜錦長袍,這才慢悠悠往楊家走去。
就算離家十幾年,他也不會忘記歸家的路。
只肖穿過長長的紫馨巷,繞過隔壁程家牆頭爬出來的女敕黃迎春,扭頭就能看到他們楊家門楣上瑰麗的金貔貅。
貔貅招財,他愛財的父親最是喜歡。
這一日守在門口的還是那個門房,楊中元氣定神閑往他面前一站,趕在他前頭大聲說道︰「你去告訴你們家的當家,就說他弟弟楊中元回來了,他要是不見,我便去戶政所請了管事過來替我見見他。」
他態度十分強硬,那門房嚇了一跳,但見他今日穿著更為細致整潔,想了想還是進去通傳。
這一次,楊家並沒有讓楊中元等太久,只一盞茶的功夫,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大門口。
那是楊家的老管家,冠了家主的姓,叫楊平。
老管家見到楊中元正笑吟吟站在門口,突然哽咽起來︰「小少爺,您可算是回來了。」
楊中元隨著他的話音也紅了眼楮,忙上前付諸他︰「平叔,是我,你看我都已經長大了。」
「唉,」楊平仔細打量他的樣子,片刻後又說,「是個好孩子,可惜……可惜……」
「平叔,難為你還念著我。」他話沒說完,楊中元卻多少有些猜到,他忙跟著楊平往楊家里面走去,轉身的功夫,卻瞥見紫馨巷口有個高大的身影正定定望著他。
那一瞬間的目光太過短暫,楊中元還未從深埋的記憶力找尋到那個身影,便已經被雕花門扉擋去了所有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