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中午了卻了一樁心事,楊中元心情好了一些,他淺淺午休片刻,便揣著那張薄薄的路引出了門。
洛郡是北方大郡,郡都丹洛城以牡丹聞名遐邇,每到仲夏時節,整個丹洛城花團錦簇美麗異常。
楊中元走在街上,不由想起第一天回來時候的情景。
天啟元年洛郡進宮的少年一共有二十多人,前些天跟著馬車遣返回鄉的卻只有四個人。
四個人里,除了楊中原外其他的都不是丹洛城人,他們都只在丹洛城的城門口分別,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恐怕這一輩子都再難相見了。
楊中元進了城門口,突然覺得有些忐忑。
這里,是他魂牽夢繞的故鄉。
他的父親爹爹,他的兄弟一直生活在這里,這里是他的家。
那個時候進城的人很多,楊中元腳步有些踟躕,他想要趕緊回去,可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卻一一在他眼前閃現,他竟有些猶豫了。
正所謂近鄉情怯,這話確實有理至極。
他的家,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嗎?
楊中元終于深吸口氣,再抬起頭時又變成那個御膳房里高高在上的楊總管。
因為拿著路引,楊中元很快就被放進了城,那天他也並沒有直接去戶政所,只是漫步在丹洛街頭,仔細看著十幾年來這座城市的變遷。
自睿帝親政以來,大梁百姓安居樂業,生活日漸富足。
早年就一直繁榮的丹洛城如今更是人聲鼎沸,街頭巷尾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楊中元隨便進了幾家布店金店,發現京城流行的樣子這里也能見到。
他細細問了價格,心里默默有了成算。
百姓們手里有了余錢,自然是要花的,如今丹洛城做什麼買賣的都有,只要做得好,百姓自然會捧場。
回憶嘎然而止,而楊中元此時對家中的懷念與向往都已淡去,留下的只有對爹爹一個人的堅持,無論如何,他總是堅定認為爹爹是他最親的親人。
楊中元想到這里,便悶著頭快步往戶政所走去。
作為曾經的正九品宮官,他的路引有些特別,上面不僅加蓋了錦梁宮總管的印信,還要求戶政所免去楊中元的落戶費。
戶政所的戶籍引正是正八品,他下面的戶籍辦事不過是從九品的芝麻官,原本見了楊中元這樣的離宮宮人還很不耐煩,等他看到戶籍上蒼年的印信愣了一下,臉上馬上堆起笑容來,忙請楊中元坐下喝杯茶。
楊中元臉上揚起一抹淺笑,只溫和道︰「大人快別客氣,草民如今出了宮就不是官身,勞煩大人給辦了事,回頭我要是在城里落了房子,還要再來打擾大人的。」
戶籍辦事直說哪里哪里,手里辦事的速度卻快了起來。
開玩笑,宮里的管事總管們是能跟皇上帝君講上話的,他們這些從九品的小官整個大梁不知幾凡,不要說皇上了,就是郡守他都沒見過呢。
楊中元見他好好開始辦事,臉上的笑意消了下去,默默盯著茶杯不言不語。
說起來,進宮這些年他不僅學到了一手好廚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可是琢磨了十乘十,對付一個辦事還不是輕而易舉。
不消一盞茶的功夫楊中元的戶籍就落好了,他並沒有要求戶政所給他落在楊家祖宅,只說先放在戶政所里,等他一個月內再來落地。
就這樣,他的出身名冊又從宮里遷了回來,他手里這張路引也會加進去,證明他曾經為皇家服務過,做過九品宮官。
有這樣一張路引,他無論以後遷戶到哪里,都不用交落戶費,倒是真方便。
「大人,草民有個事情想問。」楊中元喝了口茶,臉上露出些忐忑表情來。
戶籍辦事馬上應道︰「這位……公子,您有什麼事盡管說。」
「我這十幾年沒回家了,也不知如今丹洛城是什麼樣子,想問問您如今哪里房子好些,若是我家里沒了人,我也好能有個棚屋遮風擋雨。」楊中元一句話說得可憐,配上那張淳厚溫和的臉龐,倒也十分相宜。
見他這般樣子,戶籍辦事想了想,忙道︰「公子,洛城如今人口很多,您要想在城中落戶也得偏著些,現如今只有北邊的藍鶴巷與雪塔巷還有空閑屋舍,但可能也不是太多了。」
這戶籍辦事專門管城里人口居住的,對這些情況自然了解,他說完這句,頓了頓又道︰「不過那邊住的比較雜,人也哪里的都有,不是什麼好地方,公子還是盡量回家找找,說不定你家人都在的。」
听他說這個,楊中元臉上笑意更深,他半垂下眼簾,低聲說︰「我曉得了,謝謝。」
等辦完事情出來,已經是太陽偏西的時候了,楊中元站在戶政所門口頓了頓,還是決定先去北邊看看房子。
家里的事情無論多麼復雜他都要帶他爹先行離開,而爹爹身體也可能不太好,即使他想月內就離開丹洛城,想必也不太可能。
楊家是丹洛城的富戶,從他爺爺開始就經營古董鋪子,到了他父親那一輩更是生意極好,他雖然不是正房爹爹生的,但打小被父親寵溺長大,要什麼有什麼。
如今這一切都已經化為烏有,他只希望到時候哥哥和坤兄不要太過分,讓他和爹爹離開自己討生活,那便也可以了。
楊中元抬頭看看天,撇撇嘴快步往北邊走去。
他常年在宮里快步行走,腳程是非常快的,雖然對這里十分陌生,但他找準了方向就一門心思往前走,很快就來到丹洛北面的那片民舍。
楊中元眯著眼楮看這里的房屋,發現大多都是磚瓦小院,屋頂多數用了青瓦,院子都不大,也大多都只有三間正房,但看起來卻別有一番風味。
這邊大抵都是尋常百姓的住所,楊中元見來往行人大多都是粗布短褐,心里更是定了定,他找了個面色和善的大叔問了路,便直接找到了藍鶴巷的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姓陳,是做人牙生意的,北邊的人家沒有他不知道的。
楊中元嘴巴甜,沒幾句話便問到了這邊要租宅院鋪面的人家,那人牙也是老人了,對這北面幾個巷子都門清,听他問到鋪子的事情,臉上便熱情幾分。
既然要開鋪子,那總得采買家具材料,以後要是做的穩定,還會招些活計跑堂,一單生意就能做成老客戶,倒是方便。
楊中元自然知道他為何更熱情了些,忙說︰「陳叔,實在不瞞你,我和爹爹在家里過不下去,想出來租個鋪面討生活,也不用太好的地段,賣的也只是粗茶淡飯,能維持生計就行了。」
人牙陳見他態度謙和人也誠懇,想了想便說︰「雪塔巷還有一個小門臉,地段挺好,後院也有兩間小瓦房,旁邊是個生意不錯的茶鋪,就是……」
楊中元听了人牙陳前幾句心中正高興,可听到他最後又吞吞吐吐,心里便有些嘀咕,卻還是笑著問︰「就是如何?」
那人牙陳左右看看,特地湊到楊中元耳邊壓低聲音說︰「以前那鋪子是做花紙生意的,後來他家的相公老是虐待正君,那正君受不了,就一根繩子吊死在屋里……」
楊中元挑了挑眉頭,臉上裝作驚訝︰「哎呀,還有這樣的事……那……」
花紙就是祭奠故人用的花圈紙錢等等一類,那是地地道道的白事生意,即使這戶人家不出這樣的事情,那鋪子也不好憑租出去,這樣一盤算,那價格肯定也會低一些。
對于那宅子里吊死過人,楊中元是根本不在意的,他在宮里待了十幾年,見過的死人還少嗎?
就是擔心周圍的百姓們對那鋪子忌諱,不肯上他家做生意,這才是主要的。
楊中元想到這里,臉上不由一紅,結結巴巴說︰「陳叔,實不相瞞,我和爹爹手里也沒多少閑錢,那鋪子的租金是多少?」
這鋪子擱到人牙手里,肯定要加一層皮。不過北邊到底生意沒有南邊好,又都是窮苦百姓,這事情沒出多少時候,頭一兩個月是根本沒人來問的,到這個月有那麼一兩戶剛來丹洛城的人問過,卻在听到實際情況以後都說晦氣。于是這鋪子就砸在人牙陳手里大半年,還是空著。
要說這人牙陳也實在,他如果不把事情給租客說,以那麼低的租價肯定是很快便能租出去的,但他不想騙人,就算是外地人,也到底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做人牙生意,最是不好啊得罪人。
楊中元看起來是個很實在的年輕人,態度也溫和,人牙陳也自然實話實說。
「小兄弟,我老陳做這中介生意從來不說假話,那鋪子情況我都給你說清了,價格也真的不貴。一個月只要十兩銀子便成,只不過人戶主要求了,必須一租半年,不用給押金,不想續了可以跟我講一聲就走,錢是不退的,要是續約就期滿後再簽六個月,簡單得很。」
一個月十兩,這個價格還真的不貴,就算不是鋪面,北邊這些巷子里很一般的宅院也要五兩到八兩一個月,鋪面至少要翻個兩倍,這樣算下來到底不虧。
楊中元心里倒是十分滿意,但他面上卻沒顯出來,看上去還是很猶豫不定︰「陳叔,這鋪子名聲總歸不好,到時候我家生意不好做,那不是平白虧了六十兩銀子,就連這些錢,我和爹爹也得跟人借才能勉強湊得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