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楊中元愣神的功夫,程維哲已經上前一步,沖韓世謙道︰「師父,幾日不見,您精神可好?」
韓世謙笑笑,態度還算溫和︰「你這臭小子,我還沒喝到你的拜師茶呢,你就亂叫。」
程維哲這會兒顯得有些賴皮,他拉著楊中元跟韓世謙一道往院中走,一邊嬉皮笑臉︰「沒關系,徒兒早晚都要給您磕頭,先叫著混個口熟。」
韓世謙回頭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卻沒有反駁。
見他這樣,楊中元心里也漸漸安定下來,看來程維哲這個師父八成是拜定了。
韓家這個小小的院落跟他的人給人感覺非常一致,清雅別致,整潔干淨,雖說他一個人獨居于此,卻不見半分頹廢,著實令人佩服。
外面日頭漸漸大起來,韓世謙迎他們進了堂屋,先是請楊中元這個客人坐了,才招呼程維哲︰「去,拿榮華來。」
榮華是丹洛最普遍的一種黑茶,但味道十分特殊,濃郁醇香,所以價格也只比白庭略便宜一些。
楊中元見程維哲拿來榮華,就想到當年韓氏也有一個茶餅,叫小榮華。
小榮華跟龍鳳團圓不同,龍鳳團圓走到是最正道的燻香茶餅,而小榮華則帶了些果味,在當年十分獨特,所以一道選為御茶餅。
自從有了小榮華,到了楊中元做總管那些年,御供里總會有那麼一兩個果香茶餅,大抵是皇家已經喝慣了那個味道。
楊中元想到這里,不由有些期待,他定了定心神,開始偷偷打量韓世謙的家。
作為最普通的大梁民宅,這里的家具物件都很尋常,不是竹制便是柳木,都不很貴。只是主位條案上擺了花瓶,里面開著這個季節最好的桂花。牆上掛了一幅畫兩幅字,掛畫畫的歲寒三友,楊中元定楮一看,竟是早年書畫大家米雲亭的真跡。
他家是開古董鋪子的,後來又進了宮,在睿帝的錦梁宮任職許多年,對這些書畫古物自然有幾分心得,米雲婷的話筆法流暢自然,墨色偏重,唯獨喜歡畫松竹梅,一張畫里三種植物,卻分外和諧。
因為魏總管就很喜歡米雲亭的畫,所以楊中元跟著他很費事研究了大幾個月。如今見了這一幅,一眼便能看出是米雲亭中期巔峰之作。
或許是他看畫的眼神太過認真,韓世謙也不由看他一眼,笑道︰「小友也懂畫?」
楊中元見程維哲不在屋內,便坦然道︰「前輩這是米大家的中期之作?」
見他只看了一眼就瞧清楚了來龍去脈,韓世謙不由有些驚訝,他道︰「小友真是知識淵博,年紀輕輕竟通書畫,你說的沒錯,正是他中年所做。」
楊中元被這樣一位大家夸了一句,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忙擺手說︰「哪里哪里,是因為家中長輩很喜歡米大家的作品,所以我才跟在身邊略學了一二,精通是萬萬說不上的。」
韓世謙看他被自己簡單一句夸贊鬧得臉都紅了,便覺他是個單純好學的青年,于是態度越發和藹,道︰「你跟著小哲一起來的,是他朋友?」
「是,晚輩姓楊,名中元,是阿哲的發小。」楊中元忙站起身,沖韓世謙鞠了一躬。
「好了好了,自己家中,沒有那麼多規矩,快坐下說話。」
說話功夫,程維哲已經取來茶桌茶瓶,然後又取來一組鐵爐水壺,放在門口的方幾上沸水。
程維哲本來習以為常把茶桌放到自己面前,卻不料韓世謙伸手招呼他︰「阿哲,今日我來請小友喝杯茶,這小朋友與我頗為投緣。」
楊中元有些吃驚,他扭頭看了一眼程維哲,見他微微沖自己點了點頭,便道︰「前輩實在客氣,我和阿哲登門拜訪,還要勞您請茶。」
「應該,應該的。」韓世謙說著,從茶瓶里取出兩茶匙榮華,放入紫砂茶壺里。
他取的這小部分榮華看起來比普通的榮華顏色更淺,炒制的時候肯定加了其他的東西,楊中元猜可能與小榮華類似,就不知喝起來口感如何。
韓世謙是個十分仔細的人,他見楊中元盯著茶看,便笑著問︰「小友見過此茶?」
這一次,楊中元便不好直接回答了,他小心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正認真盯著水的程維哲,只斷斷續續道︰「見過,不就是,榮華嗎?」
不知道為何,面對韓世謙睿智的雙目,他就不敢直接編假話。
韓世謙的目光從他們二人身上掃過,最後卻笑笑︰「你說得對,這不過就是榮華。」
程維哲回頭,有些詫異地道︰「師父?這不是……」
「不,小友其實是個通透人,」韓世謙沖程維哲擺擺手,突然低聲笑笑,「物本應歸其真,萬變不離其宗,這茶依托于榮華,實則便也是榮華,小友這一句,答的巧妙。」
他笑著看向楊中元,眼楮里仿佛說著他都懂的意思,楊中元突然有些心虛,他迅速低下頭去,不敢再繼續答話。
反倒是程維哲似沒有看到兩人動靜,自己了悟一句︰「師父所言甚是,無論茶餅為何,茶總歸是這種茶,徒兒受教了。」
韓世謙扭頭又去看他,這次卻問︰「你應該謝這位小友,哦對了,進來如此之久,還沒听你介紹則個。」
程維哲听了這話,忙坐回到楊中元身邊,拉起他的手表情認真道︰「這位姓楊,名中元,是我兒時摯友,後分隔兩地十余年,如今他重歸故里,我自然要帶他拜訪師父。」
他說的倒是事實,可听起來卻有那麼一絲曖昧在里頭,韓世謙看著自己未進門的徒弟笑,小徒弟也沖他笑。
不過兩個人的笑卻並不相同,韓世謙是打趣,程維哲則是討好。
作為一個年齡將近知天命的中年人,韓世謙這一生風浪不斷,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坎坷沒有過,程維哲這點小伎倆他自然一眼便能看透。
可一個是這些年來他唯一真心接納的徒弟,另一個則是他覺得十分喜歡的青年,所以韓世謙倒也覺得應該推一把手,成全他們一雙兩小無猜。
「你倒是好孩子,一等十幾年,索性沒有錯過。」
楊中元想著這是程維哲借他表明自己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便也沒反駁,低頭默認了下來。
而那邊廂韓世謙卻覺得程維哲這是為了讓他在小朋友面前說幾句好話,也就給了面子照做。
于是乎在場兩個人陰差陽錯,竟都默認了程維哲含糊不清的這一句話。
到頭來還是讓他一箭雙雕,圓了兩件事。
三個人說話功夫,水壺里的水發出咕嚕咕嚕的煮沸之聲,韓世謙動了動耳朵,吩咐程維哲︰「好了。」
程維哲忙取了水壺,遞給韓世謙。
韓世謙輕輕晃了晃水壺,直接把水澆入紫砂壺里,仿佛只是頃刻間,醇厚的茶香就包裹著果子特有的甜味飄散出來,楊中元深吸口氣,心中暗道︰「小團圓!」
韓世謙見楊中元表情有些激動,心中又了悟幾分,卻說︰「煮茶之水,山水為上,江水位中,井水為下。丹洛此地無江山遠,小友便也就湊活這井水吧。」
黑茶要講究悶一會兒,所以倒滿水後,韓世謙蓋好蓋子,又用水壺在茶壺上澆了幾圈。
做完這一切,他又把壺遞給程維哲,道︰「重新取了水,這里面的不要了。」
這一點,楊中元倒也是知道的。煮茶只用第一沸,當水剛剛沸出蟹眼大小氣泡,便算煮好,用第一沸水沖泡茶葉,為最佳。韓世謙這樣吩咐,明顯是之後幾沸用水都不要了。
「小友,今日倉促,我們便也煮來吃,這榮華煮來味美,以後再有機會,我請你點茶。」
听到這位隱居已久的大家說要請他點茶,楊中元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忙道︰「前輩客氣了,能在前輩這里喝一遭茶,中元三生有幸。」
韓世謙臉上帶笑,卻十分平靜地看著楊中元︰「你想必听了我的故事。」
楊中元有些遲疑,最後還是點點頭︰「是,阿哲都與我講了。」
听他這麼講,韓世謙難得笑的有些打趣意味︰「他倒是真心相信你,我的事情,這兩年來他未曾跟任何人提及,也未曾領任何一個好友來訪。你啊,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楊中元並未想過韓世謙說話這樣直白犀利,他臉上略微有些泛紅,可少卿片刻,卻又蒼白了下去。
院中程維哲身影修長挺拔,發黑如墨,楊中元扭頭看著他,臉上滿滿都是恍惚︰「前輩,你說,建立在謊言基礎上的感情,能維持多久?」
他說完,突然意識到這一句也直戳了韓世謙的心窩,忙慌張道︰「對不起,前輩,我不是有意的。」
同他想比,韓世謙反倒十分平靜,他用手在紫砂壺邊上試了試溫度,然後捏起壺把,往茶盞里點了幾下。
他人長得溫潤,只這輕輕點的幾下手法,卻讓人倍覺風雅。
「小友,我活到如今這把年紀,許多事情都已經不甚在意了。但你之前那句話,我作為你跟阿哲的長輩,還是想講一句。有些事情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復雜,而有些感情也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單薄。有時候,感情在了,許多事情都好說,如若感情不在,那說什麼都白搭。」
韓世謙一連倒了三碗茶,把最先那一碗推給楊中元︰「喝喝看,想你也知道,這正是小榮華。」
楊中元舉起茶杯的手一頓,低聲道︰「謝謝前輩。」
韓世謙深深一笑,道︰「客氣了,嘗嘗吧,這是今年新制,用的是新下的桃做引。這個時節,便是桃花雖落,果實卻紅。」
作者有話要說︰我看了昨天的評論,然後想說一下師父確實是爹爹的cp,但是因為前半本他們交集不多,所以也只在後半本點到為止=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