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稱呼,如今楊中元听來,簡直恍若隔世。
曾經他人生的前十年只叫楊中元,後來十四年卻變成了平喜。
沒有姓名,沒有家族,只有平喜二字,才是他的名諱。
楊中元恍惚之間,那人的名字也順口說來︰「听書哥,許久不見了。」
听書出來的年頭比他長許多,再听這個稱呼,一時之間竟反應不過來,好半天才輕聲道︰「我本名徐安,你要是不嫌棄,叫我一聲徐哥便可。」
楊中元笑笑,低頭走了進去。這屋里還比較像那麼回事,除了家具都已陳舊不堪,但好歹沒有空空蕩蕩讓人無處坐下。
他見徐小天一直趴在床頭盯著徐安看,便自己拽來一張木凳,坐下同徐安道︰「徐哥,我本名楊中元,你叫我中元就行。」
徐安笑笑,他一臉病容,笑得也頗有些吃力︰「沒想到,已經八年過去了。」
叫他這麼一說,楊中元也想起許多年前的那段時光,他不由呢喃道︰「徐哥,當年若不是您照顧我,也沒我今日能活著出宮,這次能踫到小天,還真是緣分。」
徐安听了這話,扭頭看了一眼徐小天,他看起來愧疚又欣慰,只是說︰「小天是個好孩子,我這個做父親不頂用,虧待了他。」
徐小天忙使勁搖頭,大聲說︰「父親最好了。」
徐安笑笑,伸手幫他順了順頭發,然後道︰「小天,父親餓了,你去幫我煮碗面條,好不好?」
徐小天立馬點頭答應,走到楊中元身邊的時候,還十分有禮貌道︰「楊叔,桌上有水,您喝。」
楊中元笑著看他,等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布簾後面,才把視線對回到徐安身上︰「徐哥,這孩子……」
「就知你會問這個,」徐安苦笑出聲,好半天才低聲道,「我那年回來,卻發現家里父親爹爹俱都亡故,我那時便在城里的大酒樓找了個幫廚的活計,一個人過活。」
楊中元听了,淺淺笑起來︰「恩,我現在也是做的廚子。」
徐安點頭︰「你看,我們也只會做這個,頭一年我沒什麼花銷,加上宮里的月銀,也攢了些錢。第二年有一次跟著酒樓的掌勺去青居幫忙做宴席,踫巧遇到一對夫夫帶著孩子去賣……」
青居是丹洛最有名的風月場,孩子要是賣到那里,這輩子也就毀了。
「是小天?」楊中元嘆了口氣,低聲問。
「可不是,小天是他們二人哥哥的孩子,哥哥和坤兄俱亡之後按律只得收養了小天。他們兩人很快便有了自己孩子,家里也十分貧困,于是就打起了小天的主意。听說青居給的銀錢高,所以他們就去了。」
「真是喪心病狂,也不怕遭報應。」楊中元皺眉說。
為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推另一個孩子進火坑,還真是泯滅天良。
「你也看到了,小天那孩子長得多好,他要是進了那里,早晚是折騰死的命。我當時一個人無牽無掛,就主動跟那對夫夫說了,把小天買了回來。」
楊中元感嘆道︰「也是你好心腸,小天命中有貴人,將來必定順遂。」
徐安自嘲地笑笑,他指了指自己蠟黃的臉,道︰「那時候小天還小,身子骨也不好,對于被叔叔叔父賣掉的事情,他從來都沒有講過,跟我回來以後非常听話,就是話少,像個悶葫蘆似的。後來我們二人就從城里回來,還是落戶七里村。這里茶園很多,我找了個茶園廚房的差事,農忙的時候幫著摘茶,不忙就做廚子,也能多掙些錢。我原本想多給小天存些家底,可是眼下我身子骨卻不中用了,不僅花光了積蓄,還要連累小天小小年紀為我東奔西跑。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
楊中元想起一路走來,小天確實話不多,一開始不認識他,甚至連場面話都不講,對外人總是十分警惕。可以但熟識,他卻非常有禮懂事,是個十分乖巧的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徐哥不要這樣講,這一段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但小天卻也變得更加聰明伶俐,孩子吃點苦頭,也沒有什麼不好。如今我來了,自然是不會讓你們這樣過下去,我這些年存了些錢,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徐安听了他這一番話,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起來︰「你啊,剛去御膳房的時候不知道挨過多少罵,前頭王大宮人是存著心欺負你的,你也都挺了下來。當時我就想,你將來必定會比我們所有人都好,果然,我離開那時候,你就頂上了大宮人的位置吧?」
楊中元剛去御膳房時,同當時管他的大宮人不對付,雖說大宮人不是宮官,但他大你一級,就死死壓著你。那時候楊中元吃得苦是現在的十倍,年少的他也都撐了過來。後來那人被調去別的地方,換成了徐安當上大宮人,楊中元的日子便好過起來。
徐安是個性格溫和的人,對待手底下的小宮人從來不隨意欺辱打罵,因為跟楊中元都是丹洛人,所以對他更是照顧,一直到他離開永安宮,楊中元同他也都很交好。
所以當楊中元看到徐小天手里拿個小小的金葫蘆時,便多少猜到是他同徐安有關系。
永安宮里所有主子們打賞的東西,基本在離宮時都要換成等價金銀,不得擅自帶出宮。徐安當年是同發小一起進的宮,可惜發小身體不好,沒有熬到束發就早早夭折,那個金葫蘆,是當時文帝賞給御膳房的,發小那日做得好,得了一個。後來他病逝前,就把這個給了徐安,叫他好好活下去。
八年前徐安出宮,特地求了當時的御膳房總管,總管人也和善,便特地請示了宮人所的魏總管,同意他把這一件金葫蘆帶出來。
這件東西是文帝舊制,到了天啟朝便再也沒有做過這個樣式,況且那時候徐安就把這金葫蘆用紅繩掛在心口上,所以楊中元才會一眼便認出來。
說來,他會試著問那一句話,也真是巧合。
想到這里,楊中元心緒十分復雜︰「恩,你走後,我在御膳房過得不錯,還學了御廚的手藝,如今也能養活我爹。徐哥,你出宮後就一直一個人嗎?」
徐安神色黯然,他伸手模了模放在床邊的那個小小的金葫蘆,道︰「有小天陪我,我就知足了。如果不是實在撐不下去,我也不能叫他把這金葫蘆拿去當了,索性踫到你,幫了小天的忙。」
楊中元明白他的意思,想到自己同程維哲兩個都還好好活著,心里便由衷感謝上蒼。
這世間不如意事十有□□,有人嘆生不逢時,有人哀摯愛早亡,有人痛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人傷求不得恨難抒。
想到這里,楊中元不由有些欲言又止。
徐安看他糾結踟躕,便說︰「中元,想說什麼?」
楊中元看他眉宇間滿滿都是郁結,臉色蠟黃,身形消瘦,便知這麼多年過去,他心事依舊難消。否則只是茶園這樣的差事,怎能叫他年紀輕輕就得了心疾。
他猶豫片刻,還是道︰「我十幾年沒回來,卻發現這里早就物是人非,可卻有一個人,雖然已經成為挺拔青年,我卻覺得似乎十幾年光陰並沒有改變什麼。我回來,爹爹在等我,他也還在這里,便覺得知足。」
徐安見他說著爹爹和那個人的時候,滿臉都是溫柔,同少年時的倔強堅強完全不同,心中就有些了然。
「中元,你如此幸運,合該好好珍惜,還有什麼踟躕?」
楊中元听他這樣講,心里不知為何有些豁然開朗。是啊,他原本不覺,可如今偶然見了徐安,他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可是,我不想告訴他我曾經進過宮,這個秘密壓了太久,我雖覺得應該告訴他,可也已經編了太多謊言騙他,這叫我如何說出口。」
同周泉旭談過那幾次之後,楊中元也漸漸有些放下心結,可現在他卻需要一個契機,好讓他能把話都說清楚。
可每每想到程維哲會知道先前他所說的許多話都是謊言,他又有些打退堂鼓。
他不知別人如何,但當他踫到程維哲,他就覺得自己越發小心翼翼,瞻前顧後。
徐安笑笑,道︰「中元,你一直這樣欺騙下去,早晚有一天,唯一的這個人也會離你而去。你看,天災*,病痛苦難,人命太脆弱,他可能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你想要這樣嗎?你難道不想同他攜手共度,白頭偕老,成就美好良緣?」
楊中元愣愣看著他,沒有說話。
徐安咳嗽兩聲,又說︰「不要像我一樣,還沒來得及珍惜,就已經徹底失去了。」
他這句話,說得這樣輕,又這樣重。楊中元渾身一顫,竟有些慌神。是啊……如果到那個時候,就不是只有後悔了。
他會悔恨,會痛苦,會輾轉反側,會一直一直想著,天天月月念著,這一生都活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失去里,一直到他閉眼離開為止。
「所以,你想告訴他嗎?」
楊中元聲音里有著苦澀與糾結,末了卻說︰「我會找個機會,把一切都同他講清楚。」
徐安說了好長時間話,看起來疲憊不堪,楊中元喂他喝了幾口水,又扶他躺下,卻听他繼續說道︰「中元,早點了結,早點才能獲得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八月桂花香與青裳如憶的地雷。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