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似有些熟悉,又似十分陌生,楊中元疑惑地回過頭去,卻看到一張已經許久未曾見過的臉龐。
楊中元心里嘆氣,他來程家參加這定親宴,其實是有心里準備的。
是啊,程家和楊家幾十年的鄰居,不請楊中善,只怕說不過去。
楊中善站在門口,他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錦盒,正神色復雜地看著楊中元。
這個弟弟,每一次見他,都似變了樣子,叫人覺得恍如隔世。
楊中元深吸口氣,他沖楊中善笑笑,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程維哲站在他身後,一直沒有言語。
他一直在丹洛從未離開,自然知道眼前這個高大的中年男子,便是楊中元的哥哥楊中善。
楊中善的目光在程維哲和楊中元面上輕輕掃過,他把錦盒遞給門房,然後掀起衣擺,慢慢跨過程家高高的門牙。
這會兒天色已經大亮,他們一行三人沉默地走在程家的前花園里,老遠就能听到正堂那邊傳來熱鬧的交談聲。
程家這一日,可謂高朋滿座了。
程維哲走在楊中元右手邊,而楊中善走在楊中元左手側,只不過他跟另外兩人的距離拉得有些遠,如果不去刻意觀察,並不會以為他們是一路的。
不約而同的,他們三個都走得很慢,也都沒有講話。
實際上,他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楊中元更是如此。對于這個大哥,他如今已經沒什麼話好講了。
楊中善眼看花園就快走過,于是倉促之間,低聲問道︰「中元,泉叔……還好嗎?」
「恩。還好,吃了藥,到底能下地了。」楊中元也低聲回一句。
「那就好……那就好,中元,你日子過得辛苦嗎?要是辛苦,大哥……」楊中善扭頭看了一眼弟弟,好半天又問了一句。
只不過他的話並沒有順利說下去,楊中元淡然開口︰「不用,大哥,我很好。」
楊中善張張嘴,他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可程維哲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突然換了個位置把楊中元擋到身後,沖楊中善抱拳行禮,朗聲道︰「楊大哥,許久未見,家里都還好吧?」
楊中善一愣,扭頭便看見程耀跟程赫攜手出來迎客,因此只好咽下要說的話,勉強笑道︰「都好,都好著呢。程當家,赫叔,恭喜恭喜。」
這一打岔,楊中善自然就被程耀和程赫迎進屋里,只留楊中元和程維哲站在正堂外。
「小元。」程維哲突然道。
「恩?」楊中元抬頭,看著他發帶上精致的刺繡。
程維哲回頭,認真道︰「等以後,我們要努力賺錢,別人見了,也只會問‘銀子那麼多,花的完嗎’如何?」
楊中元哈哈笑出聲來,他知道程維哲是介意楊中善問他過得辛不辛苦,于是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們還可以回答‘太多了,每天墊著睡覺,硌得慌’。」
程維哲見他笑了,心里松了下來,他一門心思想著回來把家里的東西偷偷帶出一些,竟忘了楊家也會被請來做客。
這事是他沒做好,程維哲默默給自己記上一個差,想著下次一定把事情考慮周全。
兩個人正說著話,程維哲突然看到程維書沖他招手,白佑夙正穿著一身朱砂色禮服,站在程維書身邊笑得一臉得意。
自然,得意是程維哲看到的,別人恐怕看到的只有溫和與開心了。
程維哲同楊中元對視一眼,紛紛打起精神,笑著走上前去︰「維書,四少,恭喜恭喜。」楊中元跟在他後面低著頭,一句話都沒說。
他這樣子,更是刺激了程維書,他這個人平時本來就很自負,現在被楊中元的這個表現結結實實騙了個徹底,一點端倪都沒看出來。滿心想到都是一會兒送給白佑夙的大禮能更好的完成。
「謝謝大哥,大哥跟小楊老板快請坐。」程維書笑得滿面燦爛,他指著主桌最靠里的兩個位置,要請程維哲和楊中元過去坐。
那兩個位置面對所有其他的賓客,視野相當好,如果不是程維書請他去坐,程維哲都會以為程家吃錯了藥。
不過,這事情程維書來說,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楊中元演起戲來十分投入,簡直入木三分,只見他听了程維書的話,臉上竟然掛上一絲害怕的表情,他甚至還拉了一下程維哲的衣擺︰「我們找個,找個角落坐吧。」
程維書見他這樣,同白佑夙對視一眼,兩個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難以掩飾的激動與得意。
這樣一個貨色,簡直上不了台面,真是太給程維哲打臉了。
程維哲也十分配合楊中元,他低下頭,柔聲道︰「沒事,我陪你一起,不要害怕。」
在場的賓客已經來了不少,這時候有小部分人听到這邊的動靜,正好奇看過來,楊中元仿佛是被程維哲安撫了心神,又似想要躲過那些人的目光,十分迅速地跑到主桌旁,一**坐到位置上,低下頭再也沒有抬起來。
程維哲有些無奈地沖程維書與白佑夙笑笑,自去陪著楊中元坐下了。
因為只是定親,所以程家只請了關系最好的幾家商鋪和鄰里,堂屋里這會兒只擺了四桌酒席,不一會兒就坐滿了人。
因為儀式還未開始,所以桌上只擺了瓜果點心,程維哲跟楊中元能多低調就多低調。他們兩個早起還沒吃飯呢,這會兒看到點心,便不由分說一人抓了一塊,悶頭吃起來。
東西擺在桌子上,本來就是給人吃的,他們二人這邊吃得開心,另一邊的賓客們,看進眼中的可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許多人自然是認識程維哲的,在程維哲並未離開程家的時候,他們家的許多掌櫃與合作鋪子的老板都與程維哲十分熟悉。現在見他這個樣子,都覺得有點惋惜。
原來,這個程家的長房長孫,竟然被二房擠兌成這樣。有家不能回就算了,看起來混得也並不好,真是可憐。
等到程維哲和楊中元二人吃了八分飽之後,吉時才剛到,小廝們請了程赫夫夫二人與白佑夙的父親爹爹坐到主位上,等待喜公過來換帖。
實際上,在定親之前,兩個人的生辰八字都已經合好,壓親禮也先交換過一部分,是為納吉。
在定親宴上的儀式,無非就是雙方交換庚帖信物,然後一同跪拜父母,算是正式定下姻緣。而後由喜公拿出早就算好的婚禮吉日,宣告給在座親朋好友,最後則是開席宴請賓客,以示感謝。
楊中元和程維哲對程維書的定親禮一點興趣都沒有,在他們行禮跪拜的過程之中一直低著頭用手指在彼此腿上寫字,說著悄悄話。
等到漫長的行禮過程終于走完,喜公才上來揚聲宣告婚禮日。因為今年都沒什麼好日子了,白家與程家也不想倉促辦喜事,只得等到來年二月方才有吉日。
听到這個日子,程維哲二人心下一喜,那時候他們早就離開了丹洛,省一筆禮錢,真是可喜可賀。
宣讀了吉日之後,便是宴席,雖說定親宴並不收禮金,但是程家和白家都不差那點銀子,宴席的菜做的極好。
本著學習和吃飽的原則,楊中元跟程維哲從四道冷盤上桌之後便沒停過嘴,他們坐的主桌只有程家和白家的其他親戚,主人們都忙著敬酒去了,並不在這里。
只有十歲的程維安老老實實坐在自己位置上,一邊認真吃飯,一邊時不時抬頭瞅程維哲。
程維哲挺喜歡他,同楊中元交流菜色和口感的空當,也偶爾同程維安講幾句話。
這樣下來,一頓飯倒是吃得舒心。
等到最後的主食和湯都上了之後,賓客們也漸漸都放下了筷子,不是相互敬起酒來,就是跟坐在身旁的人交談起來,一時間,正堂里比剛才還要熱鬧幾分。
程維書見大家都吃飽了飯,便同白佑夙交換了一個眼神,主動走到主位前面,揚聲道︰「諸位,維書今日定親,勞煩諸位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過來賀禮,內心十分感激。我同佑夙自幼一同長大,他是我一直是我心儀之人,如今得此良緣,我心中十分高興,特此敬一杯酒,聊表心意。」
他話音落下,堂屋里的客人們頓時便叫嚷著開始起哄。
喜事本就越熱鬧越好,因此大家的起哄把程維書弄得更是高興,也越發得意洋洋︰「維書感謝大家,我如今是有了好姻緣,覺得欣喜幸福。只是幸福過後,更是擔心我大哥,他比我年長,如今我這個做弟弟的都成了親,只剩他一個孤家寡人,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他說罷,故意頓了頓,等賓客們的目光都投注在程維哲身上之後,便又繼續說道︰「不過這次他帶著伴侶而來,確實讓我吃驚過後,也頓覺欣慰。」
他話音落下,屋子里頓時揚起一陣議論之聲,無數目光仿佛針一般,扎在程維哲跟楊中元身上,令程維哲沉下臉來,也令楊中元根本害怕地低下了頭。
他們這樣表現,無疑坐實了程維書的話。
只听他繼續道︰「其實呢,我大哥如今只在北邊開一間小小的茶鋪子,找一個小面攤老板也算是門當戶對,我是不會看不起他的,也希望大家祝福他們。」
他這一天可謂風光至極,一串話 里啪啦說下來非常流利,白笑竹想要阻攔他,卻也已經有些晚了。
在場賓客得知程維哲自己開著茶鋪子養活自己,也找了一個同樣平凡的青年,他們眼中有的並不是嘲弄和鄙視,而是深深的同情。
一時之間,正堂里竟然沉默下來,一絲聲音都無。
就在這個安靜至極的時刻,一把低低的,還帶著顫抖的嗓音問了這樣一句話︰「為何我們努力賺錢,靠自己一雙手養活家人,要被人看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昂,謝謝可安于晨的地雷,青士的地雷*2
今天是七夕,祝大家過得愉快=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