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亮,月光自窗欞透進來,撒了滿地銀霜。桌子上供奉的祖宗牌位若隱若現,連著那些陳舊泛黃的畫像都仿佛露出了猙獰的味道。
林姨娘抱著杏兒跪在地上,母女二人瑟瑟發抖。
她害怕的嘴唇發白,冰涼的手指拂過杏兒的臉,眼淚在眼楮里打滾,卻干澀得落不下了。
「娘……我冷……」杏兒瑟縮在林姨娘的懷里,小聲道。
「杏兒乖,天亮了就有人來接我們了。」她喃喃地,近乎絕望得看著懷中的稚女。
是什麼開始發現杏兒有夢游之癥的?
大約是一年前了。
她睡覺向來輕,無論是丫鬟們夜里上茅廁又或者是夜貓掠過院子里的樹枝,她都能听見。
于是那一日她朦朧間醒過來,便見著杏兒睜著眼,在屋里亂逛。她嚇了一跳,輕聲問女兒做什麼,卻得不到回答。
瑾竹睡得死沉,並不知道。林姨娘匆匆起身,在杏兒眼前晃了晃,才發現女兒根本沒有反應。她嚇壞了,幾乎快要驚叫出聲,卻本能地死死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若是她出了聲,杏兒或許就要沒命了。
這一年,她過的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杏兒的夢游之癥越來越頻繁。小小的孩子,總愛在屋里默默轉圈,一邊走一邊道,「哥哥要帶杏兒去哪玩?」
林姨娘听得手腳發軟,遍體生寒。
大年夜,外頭熱鬧的緊,鞭炮聲此起彼伏,她便索性不睡,看著杏兒。杏兒卻是不高興的,小孩子總也想穿著新衣裳,去外頭打雪仗,然則無論是老太太還是二太太都不願見她們母女,她又有什麼辦法?
好不容易打發杏兒睡了,她終究是扛不住了,慢慢眯了眼,再睜開時,便見著杏兒不知何時,把燈點著了,拿著燈台滿地走。走著走著,便走到了床邊,燒著了幔帳。那一刻,林姨娘的驚呼都仿佛卡在了嗓子里,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直到听到瑾竹的低呼,她便本能地去捂住瑾竹的嘴,心里只想著,決不能讓人知道杏兒有夢游之癥。
現在想想,她那時該攔著杏兒,把她抱回床上才是,只可惜悔不當初,如今釀成大錯,還有什麼可說的?
現下,母女二人在祠堂里跪著,外頭兩個看守的丫鬟卻是不避諱,她們在鳳棲梧時,便對林姨娘不以為然,如今又被她們連累,大年夜守在祠堂外頭,更是滿心月復誹。
「真真是晦氣,好好的年夜就被毀了去。」一個丫鬟說。
「便是說嘛,有些人啊生來就是喪門星的模樣,偏偏還愛連累人。」
「天可憐見,大少爺也是個命不好的,若是投在二太太肚子里,可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如今姨娘這麼一鬧騰,他也跟著不受寵,待過了年去,二太太定是要變著花樣的為難他的。」
「哎,是啊。大少爺多好的人啊,性子又是最最平和的,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好。」
林姨娘听著,心也跟著涼到了底,她已然是深陷泥潭了,如今怕是又要連累兒子了。想前些日子,她莽撞之下,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兒子偷偷來看她,將現燒的熱饅頭偷偷塞進她袖子里。
「姨娘若有心,便該好好保全自己,照顧好杏兒。」那般清冷疏離的聲音,林姨娘花了好久才明白,那里面亦有責怪。她這個做娘的,懦弱不堪,又無半分心機,如今女兒命懸一線,又連累兒子,當真可悲可嘆。
恍惚間,林姨娘閉上眼,淚水便流了下來。隔了一會兒,她覺得懷里有異動,杏兒掙月兌了她的懷抱,站了起來,輕快地唱起了歌兒。
「杏兒莫要鬧了!」林姨娘輕叱道,眼里盡是驚恐,她伸手去拉杏兒的胳膊,女孩兒卻沒反應,歌聲漸漸高了。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
外頭的丫鬟也听見了,推門進來,冷聲道,「我說姨娘啊,這大年夜的,你便讓杏兒小姐消停點吧,這般玩鬧,可怎生了得。」
「杏兒別唱了,別再唱了!」林姨娘拉著杏兒,狠狠把她拉進懷里。女孩的嘴卻是不停的,一直在小聲哼唱。她無法,伸手捂住了杏兒的嘴,于是歌聲變成了嗚咽。
兩個丫鬟覺得有些不對了。這祠堂本就陰森森的,林姨娘慘白的側臉和女孩兒小聲的嗚咽,愈發顯得駭人起來。
「杏兒小姐……這是……怎麼了?」一個丫鬟狐疑得問道。
「沒怎麼了,就是頑皮罷了。」林姨娘低聲說著,全身都跟著顫抖起來,「我自會照顧她,你們出去便是。」
兩個丫鬟越听越覺得起疑,便要走上前來查看。這檔口,杏兒也跟著掙扎起來,林姨娘一不留神,便叫她掙月兌開了。
女孩兒站在祠堂前,眼神空靈,背後的畫像被月光一照,都變得猙獰起來。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
「杏兒小姐……這是……」
「是夢游之癥!我見過,老家那時候就有一個人,也是這樣……」兩個丫鬟一邊說一邊後退,臉上布滿驚恐,往外跑。
「不是,不是。杏兒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你們看,真的不是,杏兒快點,听話,別唱了。」林姨娘一邊說著,一邊去拉杏兒,她是害怕了,想到女兒若是被發現了,又想到被連累的大兒子,她只想著叫杏兒停下來。枯瘦的手抓住杏兒的喉嚨,林姨娘又哭了起來,「杏兒乖,杏兒別再唱了……」
很快,那時斷時續的歌聲,就真的停了……
那兩個看管不嚴的丫鬟由袁氏做主,杖斃了,當日「畏罪自殺」的,還有照顧杏兒的貼身丫鬟瑾竹。杏兒則被稱是得了疾病,當夜便去了。蘇家發了喪,又找了幾個高僧做了法式,把杏兒草草下葬了。
蘇芷晴見著林姨娘的時候,已是下午。
林姨娘被關在祠堂旁邊的小屋里,天寒地凍的,女人看上去臉色蒼白的很。一夜之間,林姨娘半白了頭發,蒼老的仿佛已然垂垂老矣,讓人心酸。
蘇芷晴想說些什麼,卻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兩個嚇破了膽的丫鬟早上的時候,便哆哆嗦嗦的和盤托出。好在諸人都屏退了下人,只幾個主子是知道怎麼回事的。幾個大人都听得臉色凝重,袁氏當機立斷的滅了口,如今蘇府里的下人們,都以為杏兒是死于疾病,只林姨娘該如何處理,又成了難題。
「還望姨娘好好保重。」隔了許久,她終究只說了這樣一句話,便退了出去。
林姨娘從頭至尾,連眼珠子都未曾動過一下。
待蘇芷晴走遠了,丁香才拿著個包袱走了進去,她小心看了看外頭,確保是無人看見的,才從包袱里取出個帕子來,解開來,里面是點糕點。
「姨娘定然餓了吧,且先墊墊。」丁香的聲音柔順,是當真關心的口氣。但听她幽幽嘆了口氣,「我本是不該來的,只因早年受了大少爺的恩惠,才來這一趟。」
听到「大少爺」三字,林姨娘才呆滯的目光才有了些微的閃動。
「是他要我來的。」丁香肯定了林姨娘的猜測,「他叫我傳了話來,事已如此,姨娘該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己。大少爺在這府中,只姨娘這麼一個真心實意待他的人,他是無論如何,拼盡了全力,也要保住您的。」
林姨娘听了這話,臉上才恢復了些生氣,卻是拼命搖了搖頭,「怎麼敢勞煩大少爺呢?他可千千萬萬別管我。」邊說著,她又跪下道,「丁香姑娘,求求你了,萬萬要勸住大少爺。我一條賤命死不足惜,怎敢勞煩大少爺為我操心,便叫我自生自滅便是了。」
「林姨娘說的哪里話?大少爺怎麼會不管您了呢?」丁香笑眯眯道,「您可是她的親生母親啊,這血脈相承的,又怎麼能斷了呢?只要您活著一日,大少爺可不就是要孝敬您一日的嗎?」
「只要我活著一日……只要我活著一日……」林姨娘細細品著丁香的話,突然愴然一笑,她雖是個蠢笨之人,如今卻是听懂了的,「丁香姑娘啊,當真……當真是大少爺叫你來的嗎?」
「那還有假的嗎?」丁香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帕子上的糕點,「這可是您最愛吃的梅花糕,大少爺吩咐我特意帶的。」
「是啊,朔南向來是個孝順孩子。」林姨娘喃喃著,伸手去抓那糕點,塞進嘴里,細細嚼著,梅花的幽香混合著甜美的滋味,沁入唇舌,似乎就要甜到心里面去了。她一邊吃,一邊就笑了起來,一邊笑,眼淚便跟著流了下來。
丁香滿意地收拾了東西,轉身走了。
外頭不遠處,蘇雅蘭正蹲在地上玩雪,女孩表情專注的堆著雪人,臉上的神色簡單而單純,見丁香回來了,她笑著拍了拍手,「真是叫我一頓好等。」
丁香笑起來,「那林姨娘忒的話多,只好跟她多扯上幾句,倒叫小姐久等了。」
「那便只好罰你,回去多給我做些梅花糕了。」蘇雅蘭翹著嘴角,也不提方才林姨娘說了什麼,便帶著丁香回了氣節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