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廣廈莊」正央大院。
當四方屋檐勾勒出來的一大塊方形天色染上橘紅,紅澤時而柔和、時而燦艷,點點顏色都要落入院子央心的穴井里,將清水也一並帶紅。
穆容華從容從正廳堂上退場後,沒回自個兒房內養神,卻獨自繞著這口風水井走啊走,她舉步悠徐,面龐沉靜若水,隨霞色而來的風拂發過肩、過頰,她略側身,于是長身迎風,借風之力又將發絲盡數拂開,那臉、那身、那舉措,斯文里帶瀟灑俊氣,是幅很美的畫兒。
這幅美畫突然插進一筆,一名身形偏圓潤的小泵娘端來一臉盆水,步伐重重地踩踏過來,完全不介意讓人知曉她心情不太美。
揚眸才與小泵娘對上,穆容華低唔了聲,並在對方「生氣勃勃」的瞪視下,很認命地走向院內邊角的石椅落坐。
「寶綿找我啊?」廢話一句。
她語氣幾近討好,還朝小泵娘眨眼。
可惜寶綿已然不吃她這一套,臉盆沉沉往石桌上一擺。
這服侍她多年的貼身丫鬟惱些什麼,穆容華心里清楚。
寶綿氣她這個主子當日雖帶她出關外、走域外,後來出意外月兌了險,主子跟男人回關外馬場住,卻把她留在關外貨棧,之後則遣人直接送她回江北永寧。
然後主子跟男人私奔,半點消息也沒捎回去,小丫頭于是繼續被干晾在永寧穆家大宅里。
離開平野聚落,穆容華讓人快馬加鞭往永寧「廣豐號」聯系,殷翼與底下好手動身極快,將穆存義這兩、三年向「廣豐號」總棧借資借貨寫下的條子,以及載寫的帳本全數取來。
她料想二房定然發難,欲打這場安內之仗,總要有備無患。
倒沒料想,這倔脾氣又護主護得緊的寶綿丫頭,竟跟殷叔和朗青一行人趕來。
她帶笑輕戳丫鬟的潤頰。「實綿眼楮圓圓,臉頰鼓鼓,真可愛。」
小泵娘發出近似哼氣的啞音,一把抓住主子衣袖,袖口撩起,那只長指句淨、僅在握筆處微生薄繭的手不知何時已有紅腫之狀。
望著寶綿持續氣鄉嚇鼓著臉,動作卻極小心地為她的傷手冷敷,穆容華嘴角益發柔軟。
之前在堂上,一掌擊壞紫檀圈椅,當下就知手被自個兒弄傷。
今日面對族中長輩們的撻伐,不難看出二房欲主導整件事情走向,而五房眼下最關切的莫過于穆行謹的下落,五爺爺沒太為難她,五房叔父更不用說。
至于三房和四房,一開始確實跟隨穆存義起舞,質問與責罵聲不斷,一波且一波連番逼來,那力道之狠,似不留她喘息余地。
女扮男裝一事她盡避是欺瞞了長輩,卻從未做出對不住宗族之事,她明明看出穆存義的局,如此淺薄的局,她的心卻是不定。
胸內,最最深處的所在,仿佛有股難以描繪的火悶燒再悶燒,火氣驚人積累,噴爆而出後,在血液中撲騰胡竄,燒毀她沉穩淡然的那一面……
又仿佛……仿佛身若柳絮,突來的一陣暴雨狂風將她卷拉摧折,毫無重量的薄身在狂暴中翻轉旋飛,那太強的力道月兌出一切掌控,她是如此的憤怒,因為無法掌住心緒,所以如此憤怒,又因如此、如此憤怒,更加不能穩心。
正廳大堂上的局,以她的能耐,實可以處理得更妥當。
然而她卻這樣暴躁。
盡避她態度似舉重若輕,內心的戾氣終究顯露。
不僅僅是今日,這般狂風亂絮飛的躁動已蘊藏好些天,她不解,下意識苦苦壓抑,試圖尋回內心那一片寡淡清明,竟是萬般的難。
直到堂上對峙,二叔被她激得紅了眼,沖她吼罵——
……怎麼,現下沒男人在身邊就不安分,踏實日子都不會過,只管沖著族里長輩們顯威風嗎?!
如跪在冰天雪地間,被兜頭澆灌上一大桶冰水,沁膚刺骨的寒意令她腦門瞬間清凜,掩藏在底端的意緒破出冰層,她驟然得悟!
原來離開了珍二爺,她一顆心竟無法安適,日子過得都不踏實了。
她與游石珍的相識痴纏都已邁入第三個年頭,以往也不是沒有過較長時候的分離,然這一次……這一次真的大大不同。
私奔道段時候,很親密相依的日子,真的僅有她與他而已。
朝夕相處,情心悸動中更有一番體悟,纏綿間更深進彼此,不知何時他成了她的定心丸。有他相伴,再窘迫的局面都能輕松對付,就算真被困住,他或者要鬧她、笑話她,最後卻也護她、領她向前。
情意因何而生?
她是徹底體悟了。
情意早似朝陽爛漫,且若綠草如織,就這麼鋪就而去,鋪佔整個心靈與神魂。離了他,著實教她吃盡苦頭。
面對自己的異常暴躁,她竟是不懂,竟還得靠旁人將她罵醒!
只是……那男人肯定仍惱著她吧?
當時听聞行謹出事,她沒多少工夫仔細思慮,僅明白自己非隨著叔父走不可。
打一開始與他私定終身並私奔,掀起的浪濤必然沖擊雙方家族,這一點她十分清楚,也明白避開眾人僅是一時,最後仍得出面解決,而行謹的失蹤加促了此事發生,要她提前面對。
首要穩住的便是族中長輩!
她在正廳堂上說得輕巧,說各房爺爺和叔父如要跟隨穆存義所提,既抽股又分出,她擋不了長輩們的決議,自然隨眾人之意……她心其實是糾起的。
由親祖父草創、在爹親手中興起的「廣豐號」,交到她手中之後走得更遠、更廣,此間她是獲得幾次重要的挹資才漸漸經營出如今的格局。
她斟酌過,倘使各房最後全數撤股,其實「廣豐號」依然能存,但錢銀調度一時間肯定緊縮,如此一來,勢必得放緩關外以及其他甫辛苦建起的通路。
生意之事向來搶快,一緩下勢頭,那以往付出的心血很可能全白費了。
所以她是殺雞給猴看,對付二房長輩不怎麼留情。
她一臉雲淡風輕,誰要分出就來分似,卻真心想與其他各房持續交往,畢竟三房里有幾位對農事相當精熟的人才,而四房的子弟們書普遍讀得不錯,她一直資助那幾個學子,往後子弟們在科舉上若有好結果,也能庇蔭穆氏宗族。
她對穆存義下狠手,穆知信後來私下也為自家兄弟出面緩頰,她耐著性子,從頭到尾只給了一句話——
「二房分出撤股,往後二爺爺果真被棄,『廣廈莊』也還有他老人家容身之地。」
這已是她最後讓步。
今日堂上,她最後恭恭敬敬請長輩們考慮仔細,看是要跟隨二房腳步,抑或將此次風波揭過,希望他們在明日午前能答復她。
對自己、對「廣豐號」,是有足夠信心的,就僅是無端端煩悶,心緒不靜。
唔……也不再是「無端端」,她反正是弄明白癥結所在。
當日听聞行謹出事,她飛身沖回「浣清小築」收拾行李、拜別姥姥,之後卻與游石珍起了場爭執——她不要他跟隨。
即便如今已體悟到無他相伴的苦,她依舊不要他相隨。
他若跟來,見族中長輩們「聯合會審」她,拿她女扮男裝的事一再攻訐、越罵越歡,他肯定作怒。
而珍二爺發怒,會干出什麼事誰都料不準。
安內之事,她希望快狠準,他若橫插一手,怕是整個「廣廈莊」都不得安生。另外尚有一因,長輩們責她、罵她,即便過分了,她皆能當作亂風過耳,但要是有誰待珍二爺不好,連他一塊兒開罵,令他受委屈了,她根本難以隱忍,屆時會干出什麼,自個兒也料不準。
「你不要跟。」她一而再、再而三道。
「為何?」
「我不要你跟。」
「為何?」男嗓依舊沉著。
「就是不要。」
「為何?」
「我絕非牆貴小花,族中的事我自個兒能對付,不需要你!」
說到最後,火氣都冒出來,然而話一出口就好後悔好後悔,她怎能對他說出「不需要你」這般的話?!
她說不需要他時,男人臉上表情真要剜她的心似,讓她也傻住。
又沒要遺棄他,那張粗獷好看的面龐做什麼那樣悲憤?黝黑目底盡是落寞!她頂不住了,探袖去拉他的手。
他沒有掙開亦未回握,僅由著她。
「游石珍……」帶著歉意囁嚅。
見他臉色並未回溫,「哥哥」二子才想喚出,他卻快她一步啟聲——
「穆行謹失蹤之事,你還是需要我的,不是嗎?」
一時間,她听不出他溫溫漠漠語氣里藏帶的情緒,如此更令她心驚心痛。
她是讓他難受了,這完全偏離本意,她原想護他啊,不料讓他這樣難受……
然而他盡避作怒,行謹的事卻主動攬下。
諷刺的是她正有此意,想請他幫這個忙,畢竟「飛霞樓」那位阿大姑娘似乎話中有話,儼然是條線索……
自那日一別,他去向無定,自己只能等待他主動聯系。
……何時能再聚首?
一陣冰涼敷裹傷手,將她騰伏不定的思緒扯回。
寶綿丫頭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小盒薄荷露,正挖著涼涼稠露替她上藥,垂頸斂陣的模樣無比認真。
「寶綿待我真好。」她討好又說,俊容漾笑。「欸,可惜你少爺沒法跟你一塊兒私奔。」果然,她立時得到小泵娘一記瞠瞪,逗得她更樂。
她屈起指,輕快挲過丫鬟可愛的鼻頭,問道︰「寶綿都快及笄,該有想私奔的對象了吧?唔……寶綿別奔啊,你愛跟誰一塊兒,就跟誰一塊兒,誰不讓你們在一塊兒,你少爺就跟誰急,你千萬別奔啊。」
如願又見小泵娘賞給主子一記狠瞪,顯露出女兒家的羞惱,這般賞心悅目啊……穆容華揚唇輕笑,雙眸彎彎。
盡避有要事懸而未決,且深刻想念著某人,她仍舊要笑。
族中醞釀而起的躁動,在穆大少快刀斬亂麻的手段下,三日後全面平息。
她毫無欣悅之情,即便結果與她所預想的全然一致,畢竟緊接而來才是最最要緊之務,無論如何必得查得行謹下落。
穆知信那兒以及「廣廈莊」所遣出的人手,這幾日仍探不到絲毫消息,之後趕至的殷翼和一小行人馬雖加入尋,依然無所建樹,穆容華只得召回人手重新調度,將人力分作明暗兩支,明為虛、暗為實,大膽假設下鎖定主要目標——戶部尚書家的獨苗貴公子、當朝國舅爺。
倫成淵。
倫家這位貴公子行蹤不難掌握,自穆行謹出事,倫成淵的畫舫仍隔三差五悠蕩在川道上。
對方既然提出合作買賣之事,暫且不管真假,穆容華倒想藉由此事投帖拜訪一探虛實,不過對方來得更快,她拜帖未出,倫成淵已遣人來邀。
前來接她的下人將她迎上舫船,五房叔父穆知信想跟,結果不成,連寶綿丫鬟也不讓她隨身伺候,那名下人態度倒相當謙恭,只道一切得按自家主子的意思,主子僅吩咐邀宴穆家大少,他不敢違背。
上船前,穆容華暗暗向穆知信遞去一個眼神,一是要他毋須過分擔憂,二是提點他可將人手派給殷翼調度。
殷叔是老江湖了,她此次與倫成淵短兵相接,因之而起的所有動靜皆不能輕忽,這一點殷叔定是了然,必會再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