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葛朗台匆匆往家里趕的當兒,夏爾等人已經開始享用他們的那一份午餐了。
葛朗台允許她們在他沒回來之前先吃飯,不是因為他回來的時間不穩定,而是因為他出門之前已經安排好了午餐和晚餐——葛朗台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歸他保管,從面粉到雞蛋,從黃油到水果,從糖塊到葡萄酒;連燒飯用的柴火、照明用的蠟燭都在他上鎖的櫃子里,那哪里還有什麼問題?
換句話來說,葛朗台精確地掌控著家中的一切,所以等不等就顯得沒有必要。
所以可想而知,在他進門之後、發現桌子上有一大盤烤得流油、又香噴噴的 子肉是什麼心情。
葛朗台眼楮立刻就瞪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家里的三個女人,樣子看起來想要吃人。野味哪里來的?柴火哪里來的?油脂和香料又是哪里來的?老克呂旭提醒得不錯——巴黎好佷子一來,家里就翻了天啦?
夏爾眼尖,在葛朗台進門時就注意到了。「您好,親愛的伯父。」他放下了手里的餐盤,露出招牌微笑,「我是夏爾,您從未見面的佷子,從巴黎一路過來的。」
葛朗台夫人手有點抖。一方面,她挺喜歡這位禮貌漂亮的佷少爺;另一方面,她知道丈夫已經逼近怒火爆發的邊緣了。「是啊,老爺!佷少爺一路顛簸,還不忘給我們帶來他在森林里打到的一些野味。」她趕緊挑明,試圖挽回氣氛,「娜農用巴黎精制的調料烤制的,您不來嘗嘗看嗎?」
葛朗台又看了看那盤色澤誘人的烤肉。佷子帶過來的野味?包括調料?那柴火八成也是現買的……他臉上緊繃的肌肉緩下來一點,準備一會兒再盤問娜農是誰出的錢。「我弟弟還好嗎?」他問夏爾,但語氣里沒有一分一毫的關心意思,完全是敷衍。
「家父一切安好。」夏爾一眼就看出了葛朗台的表情變化——雖然葛朗台在外頭完全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家里就沒那麼多顧慮了;他蓄意在伯父家住下果然沒白費。「不過他去東部了,托我給您帶個好。」
葛朗台走近餐桌,聞言犀利地盯了夏爾一眼。他的弟弟,他還不知道?二十來年沒聯系,說記得他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實際上他一點也不介意,而且更介意夏爾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弟弟破產了?看不太出。其他目的?這小子笑得一臉純良,半點別的都看不出啊!
葛朗台開始覺得這事似乎超出他的想象了。他最恨這種事,因為他習慣把一切都拿捏在手里。另外,必須要說,他的拿手好戲就是裝結巴騙人,自然看得出別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夏爾這種不卑不亢的神情,他看在眼里就只剩威脅——
居心完全不明,他這佷子真的只有二十出頭?
歐也妮看了一眼母親,又看了一眼夏爾,最後才看向葛朗台。「而且堂弟還給我們都帶了禮物!」
這話把葛朗台從不知多少種情況猜測里拉了出來。「哦?」他語調微微上揚,但眼珠子已經飛快地滾動起來,很快就找到了起居室里多出來的三個盒子。
毫不客氣地,葛朗台大步轉過去,打開查看。「純金,」他拿出了里面的東西,對著外頭的光線轉動,喃喃地說,「應該是約翰五世時打造的……真正的古董,好東西。」這麼說的時候,他的語氣已經完全變了一個味——剛開始時是狂躁的怒氣,現在則是一種深度的迷戀,或者不正常的狂熱,從瞪圓的眼楮里就能看出來。
那是一個金頂針,正面用細碎的紅寶石瓖嵌成了一個精致的教堂花窗圖案,明顯適合虔誠的信徒。而第二個盒子里躺著的是個做工華麗的針線盒,主體也是純金的。這個顯然是流行新貨,因為蓋子上有滾圓的珍珠,是東印度的舶來品;內側則是一面小鏡子,映著細膩入毫發的雕工,滿目生輝。第三個盒子里是個純金的扁平懷表,背後還刻著巴黎著名表匠布雷蓋的名字。
雖然葛朗台不認識布雷蓋,但他認識金子——他眼光毒辣,不用其他工具就能保證對金子的估價誤差不超過二十生丁;而照他看,這三個禮物加起來,光用的金子就價值三千五百法郎。
這下他完全沒脾氣了。柴火算什麼?伙食算什麼?佷子這是大手大腳地把金子往水里扔,又有什麼關系?只要扔進他的池塘,多少都收!如果他這佷子多來幾回,他們家都能把這個當額外收入渠道了!
暗自舒爽完了,葛朗台才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們已經收下了嗎?」這個你們,當然是葛朗台夫人和歐也妮。
葛朗台夫人看著丈夫的表情,小心道︰「這些東西太貴重了,佷少爺又一片盛情,所以等您回來決斷……」
「既然夏爾一片心意,咱們自然要收下。」葛朗台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甚至還擠出了一個極度罕見的笑容,「來來,夏爾,就把這里當做自己家,不要客氣!」他舉起了桌上的酒杯,做出一副歡迎的姿態。
「您太客氣了。」夏爾禮貌回答。他全程觀摩了他伯父臉上堪比川劇變臉的表情變化,嘴角依舊噙著微笑。
實話說,葛朗台笑起來可不太好看。要知道他是個矮胖身材,平日里眼楮里全是冷酷而毫無感情的光芒,嘴唇一點起伏線條都沒有,鼻子上還長了個大肉瘤。不笑的時候頗嚇人,笑起來其實更嚇人——就和下一秒就準備吞了你的巨蟒亮出毒牙似的,愈發令人毛骨悚然。
但夏爾鎮定自若。整個索繆城里,他唯一需要花心思以降低警惕性的只有葛朗台一個。送金子無疑是個正確而且唯一的選擇,沒白瞎他準備禮物的功夫——至少他這個吝嗇得要命的伯父短時間內不會趕他出門。他也根本沒想過能完全瞞住如此精明的家伙,但這種麻痹程度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看在那大幾千法郎的面子上,午飯總算平安無事。吃完後,葛朗台又出門去了,照舊沒交代他去哪里。夏爾心里惦記著安托萬能從廣場和碼頭打听到的消息,但這意圖必須隱藏,沒表現出來,倒是老老實實地和葛朗台家的女人們坐了一下午——
看她們做針線活,描述夏特爾咖啡壺為什麼能煮出更好喝的咖啡,以及他五十步里隨打隨中的精準槍法(真話,他之前學過的自衛術里包括射擊,雖然這時代的子彈和槍支都太不給力),包個劇院包廂、好听歌劇做消遣……
諸如此類,都是些閑話。但對于從沒見過世面的三個女人來說,各個咋舌不已。
葛朗台夫人和娜農覺得巴黎人果然是索繆人所不能理解的存在;巴黎人簡直閑得和天上的雲一樣,整天無所事事,還花錢如流水。
而對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歐也妮來說,夏爾說什麼都是好听的,夏爾說什麼都是向往的。葛朗台只拿走了那塊懷表(其實沒有區別,因為只要他知道一件東西,那東西遲早都會到他手里),所以她已經把夏爾給她的那個針線盒珍而重之地放進了她房間里唯一帶鎖的抽屜里。
對于她這種反應,夏爾能察覺,但不能給予回應。既然他不喜歡,就沒有必要給對方留下錯誤的印象。反正他預計在索繆呆三到五天,保持正常的社交距離就足夠,想必也出不了什麼大事。
晚餐餐桌上,看起來最勾人食欲的依舊是 子肉。葛朗台家畢竟沒多少人,想一頓吃掉一頭 子不太可能。而事實上,夏爾打到的野味可不止 子,還有兩只竹雞。他來之前就算好了,葛朗台家吃的東西太少;而他還在長身體,可不想饑腸轆轆地去下一站沙泰勒羅,只能自力更生。
收了金子,葛朗台努力無視餐桌上多出來的一小盤子糖塊、蛋盅和水果,到最後還是沒忍住瞪了老婆和女僕好幾眼。但考慮到將來的收入,他總算忍住了說刻薄話的沖動。只是,等眾人各自安歇之後,他沖進老婆的房間,氣勢洶洶的。
「隨便找個借口,」他說,「找格拉珊太太來一下,越快越好!」
葛朗台夫人還以為丈夫是來興師問罪的——因為她幫著歐也妮自作主張給夏爾加菜——嚇得在被窩里簌簌發抖。這會兒一听,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比發火咆哮好得多。「我知道了,老爺。」葛朗台夫人立刻滿口答應。然後葛朗台又卷風一樣地旋了出去,鑽進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有鑰匙的密室里去了。
與此同時,已經換了睡衣、爬上了床的歐也妮忍不住再次起身,把針線盒拿出來端詳了一遍。看的時候她就想,堂弟真是太好太帥了;只可惜堂弟只在索繆呆幾天,下次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如果她想他了怎麼辦呢?追去巴黎,行嗎?
如果葛朗台知道,只半天的功夫,他的寶貝女兒就已經被夏爾迷得七暈八素、都已經想到以後偷溜去巴黎的話,一定會先把夏爾扔到大街上去、再把橡木門當著夏爾鼻子前面甩上。但目前他還不知道,所以依舊在盤算草料和木材,以及期待格拉珊派趕緊打听到點更有用的消息。但不管他弟弟破產與否,他都不會吐出來哪怕一個生丁!
最後是夏爾,他已經換好絲綢睡衣,正在客房床上閉目養神。
和葛朗台這樣的人做競爭對手自然不合適,合作也很難。但後面一條並不是不可能——只要讓葛朗台得好處,而且關系僅限于金錢;最好莫過于,葛朗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能幫到他……
夏爾在心里勾了勾唇。正好,做生意的時候,他也不喜歡談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