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索繆,天氣已經很冷了。雖說不到滴水成冰的程度,但也已經到了葛朗台老爹規定的、家里可以生起壁爐取暖的時候。
歐也妮坐在她的小扶手椅里,火光把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乍一看,她正在繡一條挑花領子;但實際上,只要注意到她撲閃的眼睫毛,就知道她的心思早就不在針線活上了。
夏爾走後,按每年慣例,歐也妮和葛朗台夫人都要去諾瓦葉修道院,幫娜農收葡萄。這一段時間很忙,所以她也分不出多少時間來想別的。
等到葡萄都收進了地窖,歐也妮才恢復平時那種縫縫補補的生活。她滿心滿眼全是夏爾,這個時髦禮貌的巴黎年輕人符合她對另一半的所有幻想。尤其是在邋里邋遢、古板無趣的內地人的強烈對比下,夏爾的形象更顯得出類拔萃。
所以近兩個月,她所關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她親愛的堂弟什麼時候回巴黎。如果時間合適的話,說不定她的生日也能有堂弟陪伴呢!其他的事情,比如說老爹的葡萄生意,克呂旭派而格拉珊派的獻殷勤,她都不關心。
我們得說,這種單戀和期盼不僅沒有讓歐也妮變得憔悴,而是讓她一天天地變得光彩照人起來——雖然以年紀來說,她已經不能算個少女了;但實際上,她的初戀感情是如此干淨純粹,以至于整個人看起來都年輕開朗了許多。慢慢變得招人喜歡是一種很難描述的過程,卻在她身上由內而外、完美地展示開來。
就連挑剔的格拉珊夫人都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認,現在的歐也妮還真有幾分令男人心動的特質——哪個男人不享受被女人全身心愛慕呢?況且歐也妮只是不會打扮(主要是沒條件),並不是真的丑。
「這可不是件好事,」她這麼對自己的丈夫說,「歐也妮那小妮子完全被她的堂弟迷住了。那個虛有其表的巴黎小子才來了幾天?」
身材高壯的格拉珊先生軍隊出身,想得不多,聞言並不以為然。「像他那樣的巴黎人,見過的女人沒一千也有八百,各個能說會道打扮入時,怎麼可能看上歐也妮?再說了,葛朗台老爹可沒有那麼容易讓自己的女兒嫁出去。」
後面一句是徹頭徹尾的大實話。如果不是葛朗台存心吊著他們的胃口,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何至于明爭暗斗好些年?「這倒是真的,」她點頭道,喜滋滋的,「看來那小子也白花功夫了。」她從葛朗台夫人嘴里打听到了夏爾送的禮物,葛朗台家三人人人有份,當然認為夏爾意圖討好他伯父一家。
格拉珊先生從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肉扔到葛朗台嘴里還不如扔到水里呢!至少後面的還能听個響兒!」
整個索繆城的居民都或多或少地在葛朗台手里吃過虧,格拉珊先生也一樣。但就算如此,為了兒子能娶到歐也妮、得到那一大筆家財,他絕不會對葛朗台擺他這時候的臉色。
對這句話,格拉珊夫人沒法更同意了。「這倒是真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還要等夏爾回來嗎?再晚的話,我恐怕碼頭上的那些外國人都要走了。」女人向來不管事,她知道到這份上實在少見。
格拉珊家正是那些囤貨等漲價的葡萄園主之一;格拉珊先生覺得夏爾這條銷路十拿九穩,根本不需要考慮。所以他對此的答復是︰「葛朗台老爹不是也在觀望嗎?跟著他,準沒錯的。」
于是格拉珊夫人徹底放下了心,開始為參加歐也妮的生日宴會做準備——這是他們家和克呂旭家一年中唯一的機會,能收到邀請、名正言順地進入葛朗台家。想都知道,這正是在歐也妮面前使出渾身解數獻殷勤的最好時機,她當然不能讓兒子輸給那個克呂旭家的庭長佷子!
但夫婦倆都無法預料到,就在他們這次談話後的隔天,葛朗台就把手里屯的酒全出手了,二百法郎一桶。買家來自荷蘭,已經是在索繆堅持到最後的唯一一個外國人。剩下的買家都是小客戶,購買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索繆全城嘩然,用地震來形容也不為過。
說好的大家一起都不賣呢?葛朗台竟然真的偷偷地把酒在他們之前出手了,又一次!還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在這種時候,有些人心里還有一種微薄的的期望,就是還未出現的夏爾。但是,就在荷蘭人揚帆起航的那天,西部傳來了令人心碎的消息——
夏爾在波爾多購買了四座葡萄園,面積超過一百公頃!其中有座莊園在九月時已經簽下了合同,只是因為十月再購買的時候沒壓住,這才一並傳揚開來。
暗地里買了一大堆葡萄園,那萬一酒也都暗地里買好了呢?
正如夏爾所預料的,原本囤積居奇的葡萄園主們听到這消息後都大亂陣腳,酒價一跌再跌,紛紛逼近一百法郎大關。遭受了雙重打擊的索繆跌得尤其厲害,每桶價格現在已經不足九十法郎。
在把自己的酒出手之後,葛朗台老爹就已經看到了這一幕的發生。他現在的愛好就是每天去市場轉悠(他的臉皮已經刀槍不入),然後把最新的價格告知自己的妻女——他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飾他的幸災樂禍。
「我看他們很難出手了,」這一天他對葛朗台夫人這麼說,語氣里帶著得意,「沒有人買!他們都在等夏爾,但我要說,願意相信一個剛成年的巴黎小子的話,也是自作自受!」
照他的想法,夏爾原本就沒說要在哪里買酒;這回一看,鐵定是波爾多無疑。在波爾多買酒,價格居高不下,運輸也很麻煩,聰明人都不會這麼做——但花的是夏爾的錢,關他什麼事?
葛朗台夫人向來不懂生意,這時候听見了,也只能為索繆其他人在心里默默地畫個十字。歐也妮原本不關心,但父親提到夏爾,讓她豎起了耳朵︰「如果堂弟這時候回來了,不就能買到很便宜的酒了嗎?」夏爾要買很多酒,全索繆都傳得沸沸揚揚,她當然也知道。單純的姑娘完全不懂利害關系,只希望心上人諸事順利。
在一筆大生意成交之後,葛朗台能高興上一個月。所以他這時沒察覺女兒話里的傾向,只興高采烈地道︰「我看他早忘記他說過什麼了。說不定,我的這個好佷子在波爾多待得太舒服,以至于忘了回去的時間;到時候,他只能一路奔回巴黎也說不定呢!」
歐也妮臉頓時一白。夏爾說要回索繆的話是她親耳听到的!她堂弟怎麼會騙她呢?不可能!
要不是顧慮到葛朗台就在她附近走來走去,她的反應肯定不止這樣。葛朗台夫人察覺到她的心情,悄悄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是提醒也是安慰。
在一瞬間的空白過後,歐也妮定了定心神。「他現在是還沒回來,」她說,試圖從她能想到的所有方面找出理由來反駁葛朗台,「但路過索繆也不用花多少時間呀!」她也不求多的,就讓她看夏爾一眼就好;難道這願望也要落空?
「得了吧,」葛朗台對女兒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你看到他僕人那鼻孔朝天的模樣了嗎?居然還住旅館——想象一下夏爾對我們家會有的反應吧!對他來說,索繆有什麼吸引力?」
歐也妮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因為這正是她一直擔心的,她完全配不上夏爾。可是她仍然不死心,張了張嘴,訥訥道︰「他不是要買酒嗎?」
「恐怕早在波爾多買好了吧?」葛朗台毫不留情地戳破,「我得說,如果他要收酒,現在正是個好時機;但他現在還遠在千里之外……」
這話戛然而止。葛朗台就和一只突然被掐住氣管的鴨子一樣,張口結舌,眼楮瞪得老大。三秒鐘之後,他響亮地罵了句粗話,立刻出門去了。他走得太過匆忙,甚至忘記戴上他從不離身的粗呢寬邊教士帽。
夏爾不在索繆,沒錯;但酒並不是只有他能買啊!
這變化太過急轉直下,葛朗台母女倆面面相覷。歐也妮在心里暗暗祈禱父親的怒火不要波及夏爾,但這時的她和葛朗台夫人都沒有料到,夏爾的精明程度足以讓葛朗台這個姓氏聞名全國,又怎麼可能真的畏懼他的伯父呢?